少时吞花醉酒,老有卧月担风。尽享风华,行乐世间,惟此不可过时。

【关八|丸横】日光织我 1~10

很久没有开电脑。翻出了四年前搞关八时写了一半的丸横。

只有前13章,很长。超字数11到13就分开发了。开头部分很不满意但是没有心情改了再发出来。权当一乐。

当时写的很上头,很多遣词造句都疏忽了,现在来看整体的结构也很有问题。但还是想着就这么埋没在电脑太可惜,虽然坑了,还是发出来吧。

虽然坑了。

之后可能会变成新欢cp的换头吧……看我的拖延症如何处置了……。


关八现在这么凉应该不会有人看五万字还坑了的丸横吧………………。

↓GO↓

 

 

 

 

 

1.

 

丸山隆平一直到走出机舱时才想起打开手机。彼时乘务员笑盈盈地对每一位低头看手机的乘客送上最后的服务:一句公式化的“谢谢,下次旅途再会”,丸山隆平便也笑着回了一句“谢谢,辛苦了”,倒是围着细致提花丝巾的空姐先羞赧着低了头。周围乘客早在飞机还没平稳落地时就争先恐后地打开手机,叮铃的开机声一时响在整个机舱,好似一飞机坐的都是什么名声振振的大人物。我们的主人公丝毫不为所动,方才在飞行过程中看的一部电影牢抓着他的思绪,他琢磨着,等落脚了可以好好写一篇影评,来分析它的认识价值和镜头语言……

换上电话卡后,来电铃声猝然打断了他。屏幕上显示的是邀请自己来这座城市的童年挚友的名字——村上信五。

“信ちゃん?对,我已经下飞机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急躁:“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好时间啊!我现在过去接你!”

“不用不用!”丸山隆平在电话这头,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他还是急切地摆摆手,“我已经约好车了。也想顺道看看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呀。”

“你的行李多不多?地址要不要我再发给你一遍?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也能带你走走第五大道,那儿游客不多,但是相当有这里的味道。”

“信ちゃん一如既往地爱在这些事情上操心呀。”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没个谱。”

“哈哈,那就等我到你那儿之后,再陪我出来喝一杯吧,咱们也好久没聚了。”丸山隆平把电话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边走向行李转盘边费力地掏着行李牌。村上信五电话里一如既往的姿态让他既怀念又期待接下来的见面。在约完酒吧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啊!……不过你方便离开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波澜:“放心啦,我的那位室友只是站不起来,又不是进了ICU,没什么走不掉的。晚上说好了啊!附近有一家不错的专业威士忌吧,你会满意的。”

丸山隆平很清楚这种清咳一声之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是这位好友又在勉强自己了。常年交往下来,习惯与心有灵犀让他选择不去拆穿:“……好呀,等见面再说。”

放下手机,丸山隆平重重地往外吐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所有情绪都跟着一起带走似的,他抬头望向机场外的湛蓝天空。

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楼顶相连,偶尔会看见一块小白点由远及近地飞来,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天空,可对于他来说好像也藏了无穷多的秘密等待他去发掘。

他对自己说,这是朋友给自己的改变机会,或许能代表着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从机场去往村上信五家的一路上,丸山隆平都像观光客一般,维持着不错的心情。他特地问了司机能不能绕到“第五大道”,幸运的是,这条街就在下高速不远,丸山隆平在心里比了个小树杈:“Lucky!”他想,我总是很好运。今天在飞机上看见了彩虹,真幸运;飞机餐里有他爱吃的鲑鱼,真幸运;取行李时遇见了一位可爱的小婴儿,一直露着牙齿冲他笑,真是太幸运啦!天空映在他眼底,他笑得眯起了眼,嘴唇弯成甜蜜的弧度。如果让旁人知道他的这些对“幸运”的定义,大概会讶异于这标准低得可怕。但不可否认,他仍觉得生活中布满了奇迹与幸运,这让他过得满足,时而和睦也与世无争。

不得不说,村上信五不愧是他多年的好友,很是明白他的趣味。尽管丸山隆平热爱户外,但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不爱去风景名胜,不爱去景点打卡,独独钟情于市井人家。绕去第五大道再从那儿离去的路上,他看见这座城市风尘仆仆的住民,市集与平房代替了游客攒动在他的目光下。一路走完,他的相机里多了在路边卷闸门上涂鸦的嘻哈青年、金发碧眼的小女孩抱着蜀菊和甘葵凑满的篮子跃动的身影、站着倚在吧台的年轻人在品老旧摩卡壶煮出来的浓缩咖啡……那些冒着尘土气味儿的照片,是他最爱不释手的宝物。他拉下车窗,迎面一股分明很陌生、又说不上哪里很亲切的气味。他在风中也眯起眼睛,匆匆掠过的风景都变得朦胧,接下来才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但那些烟火气息与喧嚣甚至会让他错认为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下车时,与他聊了一路的司机很是热情,硬是塞给他几棵青橄榄——天知道他是从车里的哪儿变出来的,只好忙不迭接下。小信生活的地方果然像小信一样温柔,丸山隆平很喜欢这里。

村上信五给的地址是一栋称不上精致的独栋,院墙上攀着一团有些枯了的西葫芦花,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因为小信没时间打理,枝叶乱成一团。司机帮他把行李都抬上了台阶,丸山隆平直接叩响了门。

“マル!”

与开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村上信五那略有点粗糙的小高音。

和挚友分别好几年,免不了一番寒暄。两人又是拍肩又是拉领,好一会儿过后村上信五才把丸山隆平与他的行李箱领进客厅。一进屋,丸山隆平便看见沙发上背对着自己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

就是他呀……

丸山隆平有些唏嘘地想: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可能比我还小吧……

他刚想移开视线,沙发上的年轻人就回过头看他们俩,丸山同他刚好对上目光。就这么一下子,丸山隆平的心里登时“咯噔”响了一声,他心里住着的小鹿倾巢出动,又像一块石子掉进水里,久久没有落地。

那人精瘦,尽管坐着也不难看出身形挺拔,臂膀长而有力——丸山隆平不由自主地以为,这或许是得益于他不得不常常靠着上半身的力气才能活动,这份不由自主里包含着一份他自己都不甚了解的难过。相比起身躯,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张几乎不染凡尘气息的脸。他的刘海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好像被云霞的光彩哺育的嘴唇,鼻尖搭起永不停息的浪潮,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危险而迷人——那扇窗户里透出的气息香甜馥郁,可走进就会发现,这分明是一堵严密的高墙,即便难以征服的东西会激发起男人的占有欲,但面对它,你无从下手,寒风凌冽,岩壁陡峭,都在那双眼里。

——他看起来好凶啊!

他的周身都挂着霜气吗?他任自己长了刺吗?这是一个即便得出答案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问题。

丸山隆平的心中已经建起一座神秘的后花园,在那些阒寂的罅隙里,在这对视的一瞬间里。

“啊,我来介绍一下。”村上信五放置好手中的行李,“マル,这是……他叫‘横山裕’。ヨコ,他是丸山隆平,是我以前的同学。之前说过的,我明天开始出差的这一周,就拜托他来临时照顾你。”

 

下飞机之后丸山隆平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口袋里虽然有两颗青橄榄,但无法忍受橄榄酸涩味道的丸山最终还是决定不拿它来果腹。好在村上已经备好了午餐,拯救了丸山因当着三人的面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而尴尬的脸色。

丸山坐在饭桌边望回童年挚友,村上把饭菜端上桌后,又回到了客厅。他先从沙发旁把折叠的轮椅打开,再弯腰跟沙发上的横山裕低声说了几句话,坐在餐厅的丸山听不确切。然后他抱着横山裕的上身把他挪到了轮椅上。村上边把横山裕推来餐桌边跟丸山笑着说:“快点吃快点吃,不过我不保证手艺有多好哈!”

丸山愣了一下,赶紧尝了一口,不管味道好坏先信口夸赞一番卖相:“信ちゃん,毕业后这些年真是把你锻炼得够呛吧?不然怎么做得出这——么美味的……呃,这是个什么?”

村上的胳膊差点抬起来,好在他是竭力忍住了一股冲动:“是奶油浓汤!都吃不出是什么东西就不要瞎吹!”

两人你来我往,边吃边聊,丸山隆平觉得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同时,他也发觉有一位同桌吃饭的“高岭之花”安静得异常,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村上信五倒是习惯了一般,完全不顾忌一同吃饭的还有一个人。

丸山隆平想着这样不行呀,便主动搭话问道:“我可以称呼你‘横山くん’吗?”

结果被问到的人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是另一边的村上直接代替横山裕回答了:“‘横山さん’吧,他比你大两岁呢。”

这倒是让丸山隆平吃惊,他又愣愣看着那像被雕琢出一般的面部线条,目不转睛地一口一口把奶油浓汤往嘴里送。

村上终于没忍住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发什么呆呢!”

丸山又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勺子里一块天敌香菜差点被自己吞进嘴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下意识地看向那位轮椅上的沉默青年,并且也像是无视了他需要靠轮椅移动一般瞥都没瞥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而对方却毫不辜负自己周身的气场,再也没有看过丸山一眼。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和小信说得一样,这位浑身上下其荦荦大端,都布满着“不要向我靠近”。单是看起来都“生人勿近”了,想必这是个很难走进他心里的人吧。

 

不知是横山裕原本就吃饭吃得慢,还是刻意放缓了速度等他俩的缘故,在丸山和村上聊完天也吃完饭的时候,他也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村上连碗筷也没收拾,直接俯身在轮椅旁边,轻声问:“回屋吗?”

横山裕点点头。

村上便推着轮椅往屋里走,并回头对跟上来的丸山说:“ヨコ的房间在一楼,为了方便他起居,一楼基本就能解决生活。二楼是一些书房和我们俩各自的房间,书房你不用进去,房间的话,等会我带你去看看。”

丸山依旧是好容易把目光从横山裕身上抽离:“啊,好的。”

村上却有些沉了声:“再好奇也适可而止啊,マル。”

丸山没懂他的意思,有些疑惑地正要开口,已经进屋的横山裕终于开口说了面对丸山隆平的第一句话。

“ヒナ说你有一些护理的经验和技巧。”

他的声音竟完全不同于外表的冷漠!相反,虽然低沉却也像块棉花糖一般轻柔,还有一些稚嫩的鼻音。

丸山赶忙回道:“是的,我在大学做过志愿者护工,还参加过……”

话没说完,横山裕就开口打断道:“那你难道是第一次见轮椅吗?”

说罢,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不是的!”丸山隆平赶忙回道,可惜句末尾音已经消弭在关门的回音里。村上信五拍拍好友的肩膀,示意离开房门口。

丸山隆平反应过来,自己目光中的重点被人误会了。旁人只当他对“坐轮椅”的年轻人有无尽的好奇,却不知道他眼里全然只顾得上那位“年轻人”。但房门已经紧闭,丸山只得自己对自己嗫嚅道:“不是的……我一眼也没看过你的轮椅……我是想说……你…………”

 

 

 

 

 

2.

 

“信ちゃん,这下我对你的品味再也不敢有质疑了。”

比起说是酒吧,这里更像是一个“酒馆”。坐在暗蓝的灯光下,能看见阿堪萨斯花纹布满每一个精致的角落,丸山隆平的手指在桌面上绕圈,他边观察着酒保利落的动作与来客们各自的神情,不由发出了感叹。

“与其总是质疑人家的审美,不如把你那头卷毛捋直了去。怎么这么些年也没变。”村上信五伸出两支手指,捻了两下丸山的一头小卷发。丸山无辜地瞪着他:“没办法,自然卷啊。”

OLD PULTENEY入口一股明亮的果香,丸山觉得是时候进入正题:“信ちゃん,多谢你收留我。”

“收留是哪里的话。况且我又不是让你白住我家,这不是还要你帮我白干一星期的活吗。”

丸山明白,村上信五口中的“活”指的是照顾横山裕。一周前,在丸山隆平刚刚毕业即将走出校门的迷茫阶段,他不知何去何从时,村上来了联络。说是自己临时需要一个能帮忙照顾下肢瘫痪室友的护工,他一时太忙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又得知丸山当时的处境,便来问问他方不方便。听到村上能为他解决毕业后的住处等问题,丸山欣然应允。村上同时还旁敲侧击:“说不定你能在这里找到一份适合你的工作。”

一周后的现在,丸山带着家当直奔村上家。没有人脉,没有朋友,他想在这里重新开始。

“帮你照顾室友怎么能叫‘干活’呀。以后我也要和他做室友的不是吗。”丸山端起杯子,企图遮住自己的表情。他刻意不看向村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要我帮忙照顾的横山さん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他看起来好凶啊。”

“哈哈,你也这么认为啊!”村上笑得露出虎牙,“别装不经意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既然要来照顾他,你想要多了解一下他也是正常的,何必一定要假装很有余裕。”

丸山心想:没发现真实想法啊。

村上信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始介绍这位“室友”:“ヨコ他……不是一出生就这样的。关于他本人,你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欸?只告诉我这么点?!”这不是只有一句话吗!为什么开始一副要长篇大论的调调!

村上没理他:“其他的事情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多提。尽量回避轮椅的话题吧,毕竟……身体这种事……”村上说不下去了,他看向丸山笑了一下,随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们是大学社团认识的。现在我负责照顾他平时的生活。之前一直都是请的住家护工,可是就像你说的,看起来太凶了,护工总觉得哪里照顾不到位,很难找。我们换了好多个护工,上一个护工也是干了没多久就说他这人古怪得很,上周辞职了。”

丸山听出来村上隐瞒了很多细节,但是好在他没有欺骗自己的意思。

“ヨコ的精神状态很敏感,所以很多事情我们都多注意。吃饭、吃药这些他都可以自己来,在家里他也能自己操作轮椅,但是洗澡和穿衣这些就需要麻烦你。每天要按摩,每隔两小时要记得帮他翻身,复健用的肢体运动康复仪就放在一楼,家里已经带你看过了……”絮絮叨叨的嘱咐尽管琐碎,丸山也都听得进去,并不禁感叹,小信对室友真是上心啊。

村上的眼神碎在酒杯里摇晃的冰块上:“等我出差回来我会继续找新的护工的,你不用担心。只是这一个星期得麻烦你了,帮我照顾好他。”

丸山想了一下,问道:“嗯……那他真的凶吗?”

村上没想过对方会抛出这个问题:“啊?不,一点也不凶。看起来是难以接近了点,但是当你走进他会发现这是个很好的人的,真的。他只是表情比较少又怕生而已,你别介意。”

丸山听完就笑了起来,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中也丝毫不减笑容其中的柔和:“那是因为信ちゃん已经和他亲密到了能喊你‘ヒナ’的地步吧。”

“观察得真仔细啊,你这小子。”

唉,我倒是希望自己没有“观察”得那么仔细。不然饭后也不会被他那么呛了一句了。丸山在心里默默吐槽着自己。

自诩很有仪式感的丸山就这么不知不觉间搞砸了未来男朋友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日后他也常常后悔,每当这时横山就会勾着嘴角挠挠他柔软的卷发,他知道丸山很好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但这时候的丸山怎么也想解开这个误会,便耷拉着眉毛委屈地和村上解释:“信ちゃん,你得帮我解释一句,我不是有意在看横山さん的残疾……”

“我知道啊,平常看他的人也都不是有意的。”

丸山被一口噎住:“不,不是……我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村上和横山裕出门的次数多了,早就对带着各种善意或者恶意的目光见怪不怪,他也没把横山无意的一句提醒当回事——仅管在他那张阴沉的脸的配合下,这句无意的提醒也变得怒气十足了一点。但丸山显然不这么想,他极力想表达“我没有不尊重他”“轮椅我也见过”,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我是觉得他太好看了”之类的话,只好干巴巴地解释着,红扑扑的苹果肌看起来倒真的像两只苹果。让村上忍俊不禁。

丸山又红了脸:“虽然被说了那样的话,他也不一定是讨厌我了!说不定只是怕生~”

村上一巴掌拍上脑袋:“你小子才认识他多久,不要表现得一副比我还熟的样子!”

 

关于过去与未来,这对旧友又趁着酒意聊了好久,但还是怎么聊也不够尽兴似的。考虑到村上第二天要赶飞机两人才肯结束这次暌违多年的邀约,回家的路上吹着夜风,丸山兴致颇高地唱起:“不要为了苦恼而活,多爱自己一些~!绝对不要回头啊~!”

村上把衬衫扣子解开到胸口,笑着吐槽:“大半夜不要鬼哭狼嚎!”

“信ちゃん工作加油!下周见!我保证会把横山さん养得白白胖胖的!”

“少来!你不把他给我拐跑我可就谢天谢地咯!”

夜里两人回家时想必横山是睡着了,村上是将横山都照顾妥当才出的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个大男孩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丸山还趴在地板上,企图听听一楼的动静,不过无功而返。

酒意朦胧,他想起今天飞机上看过的电影,他好像要写影评来分析认识价值和镜头语言的来着……

丸山打开日记本。

「……真是月桂树下的牛奶泉,白蔷薇沾了露水,蜷缩起被日光亲吻过的花瓣……」

咦,我这写的是影评吗……还是别的什么……

丸山隆平迷迷糊糊地想着,最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月光与日记上的“牛奶泉”陪着他,就这么结束了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






3.

 

没想到,昨天趁着酒意丸山隆平才敢红着脸说出的一句辩解,倒是真给他说中了。

“他不一定是讨厌我了!说不定只是怕生~”

横山裕真的没有对这位新室友产生多大的敌意,要说起来,还是认生的成分重多了。

丸山得知他的想法,是在第二天村上离家以后。看起来横山不只是对着丸山话少,就连对于村上,他也只有寥寥几句。伴随着两人不干不痒的道别,丸山甜甜蜜蜜的“信ちゃん路上小心噢!”“要多跟我们联络噢!”“我会想信ちゃん的噢!”显得格外亲昵,简直让村上眉头直抖,招架不住,他逃也似的关了房门。留下丸山一个人对着玄关长长地深呼吸,吸了又呼,呼了又吸:他要开始和那位“白面金刚”度过比一般室友更亲密的一星期了,这让他有点紧张。

丸山想要尽力搞好关系,总不能一直“怕着”横山,况且村上也说他并不凶的不是吗?

他主动出击:“横山さん,我这是第一天来这个城市,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横山连一秒钟也没让他等:“不要。”说罢,推下自动轮椅控制器就往屋内跑。

比起昨天连回答都让村上来代替他回答,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嘛。丸山想起村上嘱咐过自己一句:由着他性子来吧,不要太勉强他。他眼珠子一转,又问一遍:“今天天气真的不错,不想出去透个气?”

“不想。”横山拒绝的速度仿佛连问题都没有听全,简直是在抢着拒绝。

丸山权当没听见,大步走到轮椅前面,横山再想逃也没有丸山两条大长腿来得快。

“为什么要用拒绝来保护自己呢?”丸山隆平按住了两侧的手轮。

对不起啦小信,我有我自己“由着他性子”的方式。

 

十分钟后,横山裕被整装待发抱上出门用的轮椅。

“走喽!城区一日游,出发——!”

“……”

尽管在被问到要不要出门时,横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真正被丸山换下家居服的过程里,横山完全没有表现出挣扎与不配合,顶多只是撇了撇嘴,这会让丸山在心里感叹这嘴唇怎么长得这么好看的。丸山从衣柜拿出一件深色格子衬衫,上瞅瞅下看看,又往横山身上比划了一下,还是怎么看怎么老气。他下意识鼓起嘴表示不满意。又在衣柜翻找几下,好像全都是深色系的宽大衣裳,丸山“啪”地把衣柜门一关,准备上楼从自己的行李中拾掇几件适合横山的衣服出来。

“哐!”

墙角传出的一声把丸山吓了一跳,他转身,原来是横山的轮椅撞到了角落的柜子。横山弄出这么大声响之后也不看他一眼,自己默默按着轮椅又跑到另一个墙角了。

而透过这个墙角柜子被撞开的柜门,丸山一眼就看见了里面装的是和衣柜里风格完全迥异的衣服。他惊喜地问:“横山さん!这里的衣服也是你的吗?”

横山干咳了一下才回答他:“咳……啊,嗯。”可能是说话较少的缘故,他的声音里有点艰涩,“不过很久都没穿过了。”

的确,柜门上积攒了薄薄一层灰。不过柜子内部倒是保存得相当干净,甚至还有些香薰的气味在其中,不难看出屋子的主人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很精致又细心。

丸山最终为横山换上一身粉白色的卫衣,为他换外出衣服时横山意外地没有拒绝,丸山本以为他会扭捏或不配合地冷着脸,没想到横山很是顺从,好像方才一秒拒绝出门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似的。丸山擦擦额头,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横山瘦削的锁骨在宽大的领口下若隐若现,他承认自己好像是有那么点私心。

 

一出门,丸山就开始用游客的口吻不断感叹:“天气是真的好好啊!”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也没有企图横山能对他做出什么回应。丸山一身休闲装,陪着横山走在和熙的阳光下。街区之中车不多,两个大男孩在工作日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时时引起路人侧目。丸山还没有习惯这种视线,他笑着打趣:“看来我今天把横山さん打扮得还不错,女孩们都移不开目光。”

横山目视前方:“我觉得他们不是因为这个才看过来。”

丸山又在脑筋里打了个弯,才懂横山的意思,显然,“坐轮椅的帅哥”比单纯的“帅哥”更引人注目一些。丸山真想锤一下自己的脑袋瓜。

“这里的天气基本都很好,天空很美,常常让人不光想用肉眼记录。”像是想要结束上一个关于自己坐轮椅的尴尬话题,横山主动提起了丸山一直念叨在嘴上的“天气真好”。

丸山接着他的话:“视觉只是我们的感官之一,而我们想要‘置身于’美景的时候,应该调动起每一种感官才是。”他抬眼看着有如湛蓝丝绸织出的天空,“我们用毛孔呼吸,用眼睛触摸,去听它们的气味——‘感受’带给我们神经冲动的同时,视觉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横山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形成一片阴影,同时抬起两颗浅色的眸子,它们在阳光下显得透亮,眼底映着丸山圆润温和的脸庞。

“抱歉抱歉,我是不是自说自话了?”

丸山低头看向那双眼睛,他下意识觉得,寒风凛冽与岩壁陡峭好像都融化在头顶暖洋洋的氛围下,那些棱角的部分都消退了。

“没有。”横山裕低下头,收回了看向丸山的眼神。

丸山心情不错,他觉得自己“由着他性子”的方式选对了。

反正小信也没说是由着横山嘴上说出来的意见,还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对吧?我只不过选了后者。

 

在横山看来,丸山的第一趟出门其实可以说是挺不顺了。照顾自己的方面没有什么问题,水、药、毛巾、盖腿的毛毯……他都带得齐全,只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能招惹事儿了!

丸山的出行并不是漫无目的瞎溜达,他是想和横山一起到不远的一个体育公园看看的,昨天他特地向司机打听了附近有哪些居民爱去的地方。起初横山坚持自己操纵轮椅,但丸山总想起昨天村上那寸步不离的照料,自己可不能亏待横山,便怎么说也要夺走轮椅的控制权。然而,还没有推着横山走出街道,便遇到邻居家的老婆婆同横山打招呼,丸山也赶紧跟着自我介绍,刚一寒暄完就说什么也要帮老婆婆把手里刚买回来的菜给拎回去。老人家佝偻着腰,让轮椅上的横山不用抬很高的头就能与她对视,他们三人慢悠悠地往回踱,婆婆问横山:“小横,你最近状况怎么样?有好好吃药吗?”

横山的手指在双腿盖着的毯子上来回搅动,他笑着回答:“劳您费心了,婆婆,我一切都好。倒是您,这么早就一个人出来呀,家里没菜了跟我和ヒナ说一声就好了。”

“哎呀,我想活动活动筋骨嘛,一把老骨头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丸山走在后面,听横山熟络地聊天,他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感受。

陪婆婆回家后,两人继续出发。结果这回走出街道没几步,面前闯过的一只大金毛吸引了横山的注意力,脱口而出:“啊,是对面家的小千。”

名叫“小千”的金毛好像也认出了横山的气味,往两人这边扭着屁股跑来,伸着粉红的舌头冲丸山哈气。丸山给它倒了点水,趁它喝水的时候,他朝四周观察,四处都没有看见它的主人,丸山摸了摸它项圈上一截老化的D型扣想着是和主人跑丢了,狗狗就自己顺着气味回家了。

“怎么办?”横山知道他又要有所动作。

丸山笑起来:“听(出租车司机)说,这附近很多人家遛狗都会去前面的中心湖,横山さん,我们去找找它的主人吧?”

不等横山开口拒绝——没错他已经是习惯性拒绝,小千就干劲满满地“汪汪”地叫唤起来。

在看见对面家大叔搂着小千又哭又笑的时候,丸山蹲下来让小千舔了舔自己的脸颊,中心湖的波光映在丸山亮晶晶的眼睛里,横山便也跟着让小千舔舐自己的手,他的面容变得柔和。

即便如此,横山还是想问丸山一句:“你是不是吸引麻烦事体质?”

因为此时此刻,好不容易走到体育公园的两人身边,多了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女孩,拉着丸山的袖子要找妈妈。

丸山拍拍她的后背,以防她喘不上气,边哄着小女孩边回答横山道:“唔……硬要说的话,我觉得我是吸引幸运体质才对呢!”

说完他把小女孩一把抱起来,站高点才看见公园的一角有个警卫亭,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横山。

横山依旧目视前方:“你去吧,我又不是不会按轮椅。”

“那横山さん你就在原地,不要乱走噢!我快去快回!……好了好了不哭了,带宝宝找妈妈了……”

横山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和自己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新室友可太能折腾了,这已经不是“乐于助人”范畴内能概括得了的了吧?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无奈里颇有深意。

 

横山裕其实没怎么来过这个公园,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连出门的机会都很少。所以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方小小的足球场,丸山刚巧就把他留在这一片小足球场的面前。他心里没有什么波澜,丸山离开之后,他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在泥土里踢球。

看身材,估计这群孩子还在学龄前,这个点还没去上课,再加上褴褛的衣物,不难看出是一群没有钱供他们早早上学的穷苦家庭的孩子。横山心里判断,这里足球文化盛行,他们在“热门时段”抢不过那些体格壮一点的孩子,只能趁着别的孩子上学的时间来这里过把瘾。大概是如此吧。

孩子们也显然注意到一个轮椅上的男人一直在看他们,不过比起男人,还是脚下的球更有吸引力。但这注意力一分散,孩子们又脚力不精,“嗖”的一下,足球直直奔着横山裕就飞了过去。

“啊!小心!”踢出那一脚的孩子大喊。

横山裕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小心”的,小孩子踢来的球速完全在他的动态视力掌握范围之内。他不偏不躲,直接一勾手,接住了球。

啊,是足球啊。

他是在接住球后才在心里讷讷地想。

手里的球和他接触多的球不太一样,是孩子训练学习用的小小的球,直径不超过20厘米,应该是18厘米吧,是专业的3号足球,这群孩子看起来是认真的,不止是先前以为的过把瘾。20块白色的六边形,夹着12块黑色的五边形,尽管球已经被踢得破破烂烂,他往里按了按,指尖的触感很熟悉,打的气不满不缺,很合适。

一阵阵的电流从摩挲着足球的指尖传遍他的全身,恍惚间,就连早就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好像也能随着手上的足球驰骋。

“还给我。”

横山的发愣被面前这个流着鼻涕伸手的小孩打断了。他喜欢小孩子,哪怕是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他也觉得很是可爱。横山笑了一下,把这个破烂的足球从左胳膊绕了一圈到右胳膊,划了一个流畅的弧度再递还给小男孩,心里说,真不错,我还记得。他微微勾着嘴角对小孩说:“记得说谢谢。”

没想到的是,这么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可把出身底层的小男孩看愣了,他瞬间吸走鼻涕并大叫:“哇!!!!你们快来看啊!!!!!!!这个人超厉害啊!!!!!!!!!”

没超过半分钟,横山与他的轮椅就被这群眼睛发亮的小男孩团团围住了。

丸山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喜感的场面。脸色阴沉有如黑社会的横山拿一群干瘦的孩子毫无办法。

“不不不,我不会再做了,你们别过来了,不要不要……”横山止不住地笑,同时不停摆手拒绝,他笑得整张脸都有点泛红,可在轮椅上他想躲也躲不开。

丸山突然发现,用“笑”来遮掩“害羞”实在是一种一眼即可参破的伪装。

被孩子们缠得受不了的横山无奈地向丸山求助:“你倒是来解围啊!”

转眼一看,丸山也蹲在孩子堆里,眨巴着星星眼看向自己。

横山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只得叹了口气。他用手掌先压平托住球,再把球抛起来,在出手的一瞬间用手腕的力量带动球的快速转起,几招手腕转球和胸前转球都把孩子们看得咋呼个不停,丸山也跟着“哇”了起来。

不料,为首的那个吸鼻涕的小男孩却来拆他的台:“欸——这是篮球的技巧,我们要看足球的,足球的嘛!”

横山又是在心里无奈地直摇头,这群小屁孩真是不好糊弄。

没办法了。横山裕维持着那副好像在发呆的表情,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他满不在乎地把盖住双腿的毯子朝上方一掀:“哥哥的腿没法动的,所以表演不了足球啦。”

孩子们有些骚动,失望与惊讶的声音叽叽喳喳,丸山也一个没注意就跟着呼出了一小声。他的惊讶倒不是缘于横山动不了的双腿,而是他掀起毯子的姿态,庞若斗牛场上斗牛士挥舞十字头剑一般的豪迈。

小信说他不是一出生就瘫痪的,也就是说,他是后来遭遇了事故才变成这样的。那么他对于自己的经历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丸山没来得及多想,横山又有了动作。他把球一抛,坐在轮椅上用力用脑袋一顶,直接把球顶到了侧边的球门,但他也由于重心不稳在轮椅上狠狠一踉跄,这可把丸山吓着了,赶忙扶好横山。孩子们又是一阵惊呼,有的跑去捡球,人群散开,剩下的孩子也被丸山摸摸脑袋就打发走了。

丸山终于重新获得了横山与轮椅的掌控权。他们避开了人群的视线,悠哉走在树荫下。横山接近透明感的皮肤和郁郁葱葱的阴影很相称,俊秀的面部轮廓离开了日光,更显出一种不平凡的病态美。丸山其实感觉到有些可惜,刚才那样神采奕奕的横山裕昙花一现,现在,他又恢复到了那副“谁跟我搭话我砍谁”的态势。

他不凶他不凶他不凶,他只是怕生只是怕生只是怕生。丸山在心里默念着村上的话,小心翼翼地开口说:

“我觉得,横山さん其实……当然!只是我的一己之见!”丸山吞了下口水,他感觉自己推着轮椅的手心有点出汗,横山圆乎乎的后脑勺看起来干净漂亮,并且也很坚定地并不打算为自己挪动,丸山思忖之后,还是觉得这句话有必要说出来,“其实你并没有信ちゃん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在意自己身体的事。”

横山用手指托着脸颊:“ヒナ是怎么说我的?”语气听起来饶有兴趣。

“就说……‘不要多问,不要多提’。”

横山的手指在耳后挠了挠,很难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在想什么:“喔……这样啊……”

也许奇妙的吸引力可以通过空气以外的介质传播,丸山低着头思索着什么:“横山さん明明很开心,一开始还说不出门。”

横山整个人不知为何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他还是没有抬头看丸山的眼睛,只是用托着脸颊的手又揉了揉鼻子:“你能看得出我开心啊。”

“嗯?”丸山没懂他的意思。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对喔!横山さん还一次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丸山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变得一下子有点点沮丧,他弯下腰,以便让横山听得更清楚些,“我叫‘丸山隆平’,横山さん请多多指教啦!”

横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丸山。”

“マル!叫我‘マル’或者‘マルちゃん’就好!”丸山的声音里好像流淌着太阳酿出的蜜糖,他歪着头 ,在阳光下笑得甜甜的,“我喜欢大家这么称呼我。”

尽管横山在轮椅上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丸山此时此刻犹如能渗透进人心灵的笑容,不过他仍觉得背后像被太阳烧灼着一般,温暖和睦。横山裕没忍住,用手遮着鼻子,急促地出了一口气:

“噗嗤。”

丸山兴奋地弯下腰,直直看着横山:“哇!这是不是横山さん第一次对我笑?”

横山用大大的手背遮住半张脸,树叶投下的阴影在他的手指间斑驳。他躲向离丸山更远的那一边,可轮椅上总共就这么狭小的一块地方,他再怎么拼命往外伸着腰,以远离丸山的视线,在丸山看来也不过都是害羞的表现:“丸,你真的很会逗我笑。”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急促地笑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小阵一小阵的笑声。

丸山昂起头,用余光观察着横山,他故意狎昵地说:“让你笑出来这种事我还是做得到的哦。”

丸山隆平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接下来十秒钟横山裕伏在轮椅上的猖獗笑声。

我不该说这句话的。丸山揉着耳朵想。

 

 

 

4.

 

在微风中招摇的叶子好像横山的发梢,晃晃荡荡,时刻不停。丸山隆平推轮椅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横山裕了,可惜范围很是局限,他只能看后脑勺和头顶。当逡巡在头顶的斑驳晃动的幅度变大,丸山注意到横山靠在椅背上的时间变长,日光催着他,该要回去了。

昨天事情多,又和小信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丸山自己的行李还堆在房间一角没来得及收拾完整。之前也提过,他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这种仪式感在他的几大箱行李中就能体现得淋漓尽致。从生日收到的玻璃球到老师奖励的小红花,旅游时的票根与做义工的奖章,杂物把丸山的小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他发觉没处落脚,便打算下楼去看看横山的房间里那个沉寂已久的墙角小柜子——自己的屋子收拾到一半就去折腾人家的,丸山丝毫没意识到,这正是村上口中评价他的“没个谱”啊!

丸山隆平捏着手心的汗,对自己说,没错没错你是去帮忙收拾房间的,顺便把昨天没说完的那句解释说完,那句“不是的,我一眼也没看过你的轮椅”。

一楼没有一点声音,横山一个人的时候从来都像月光般沉静。丸山见一楼的房间门虚掩着,便推开房门的同时唤了一声:

“横山さん?”

屋里没有回应,这才发现横山自己挪到了床上,他睡着了。

丸山一下子捂住了嘴。把尾音硬生生憋回去。

横山裕整个人微微蜷缩着,裹在一大片白色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背对自己的脑袋。他的头发相当有质感,乌黑如黛,使得整张床看起来像一个露了馅的芝麻汤圆。

丸山在心里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笑了。他往横山床边蹑手蹑脚地拖了一个单人沙发,这个小沙发原本是放在床尾的,但是丸山觉得放在床边更方便一点。他陷进小沙发里,注视着横山均匀地呼吸,透过睫毛间的隙缝落下习习芳馨,他看起来和健康人士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更美一些。他睡得相当沉,看来今天出门一趟耗费了他不少的体力,丸山觉得是自己的失职,应该早些注意到他的疲倦的……

房间内温润而暧昧的气息让他的眼睛有点发胀,丸山闭上清澈的眼睛。

再睁眼时他不再看横山,而是观察起这个房间。他能首先在横山的房间闻到淡淡的药味,随后是一股清香,他注意到窗台放置了一个小老虎形状的香氛。这个小细节让他觉得很可爱。窗帘很简约,一块橙黑相间的遮光面料挡住了大半个窗户。窗台旁,有一个比一般书桌稍稍矮了十公分左右的办公桌,桌上不是特别整齐的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那本还露出了一截书签穗。丸山想起村上说,横山现在会给杂志专栏供稿,稿费大部分都交给了村上,虽然他知道村上从来不会动用这笔钱。他好想看看横山在这个办公桌旁伏案写字的样子——那时他还没想到以后自己会看着横山的字忍不住笑出声。衣柜放在靠门边,最里面的一格里放着复健用的各类仪器。床头柜上的透明玻璃杯里还剩三分之一的水,加湿器里倒是还剩一大半,无声地往外冒着烟。屋子里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有人在生活的气息”,同时,这样的气息相当地微弱,他说不上哪里异样。不管这个人是健全还是残疾,好像在这种浪漫而清寂的氛围之中,都没有什么区别。

横山的家用轮椅就放在床头柜前面,盖腿用的毛毯堆在坐垫上。丸山仔细咀嚼着方才的异样感,他歪着头想,好像这个人的生活里除了轮椅,就没有其他的故事可以讲了。

他从小沙发上缓缓站起来,再缓缓跪趴在这个轮椅前。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横山:睡得毫无知觉。丸山闭上眼睛,仿佛膝枕一般地把头侧靠在了轮椅上,毛毯柔软的触感贴着他的鬓角,他可以闻见横山裕的气息。和在衣柜里闻到的香薰是差不多的清爽气味,横山是横山的味道。

而发出这般气味与触感的人就躺在眼前,丸山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匆匆给了轮椅一个拥抱,然后赶忙退出了横山的房间。

 

丸山隆平背靠着房间外的墙壁,他用双手紧紧捂住红到滴血的脸,奇妙的颤栗裹挟着他,他扬起脑袋,靠在墙上,房间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丸山久久都不敢放下捂着脸的双手,心里有一个声音逐渐变小:

我在做什么呀……

 

等到横山睡醒,两人再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低垂的夜幕中没有突兀的光亮,地上人家已缓缓有了声息。通常横山饭后会回屋准备工作,但今天,他的新室友把碗筷收回厨房后,垂下两条神采飞扬了一整天的眉毛,心事重重地望着他。

横山裕其实已经在心里默默等他开口一分钟了,可是这样的关心太过不着痕迹,丸山并没有发现。见他没动作,横山也就准备回屋,这时丸山才终于回过神:“横山さん!”

“……?”横山面无表情地转头停下。

丸山跑过来,很自然地覆上轮椅推把,把横山向屋里推过去:“横山さん,昨天你好像对我生气了,我就想和你解释一下……”

丸山伸手打开房间内的暖橘色灯光,并把轮椅推到了床边。他从轮椅后面绕了半圈,单膝跪地地蹲在了横山裕的眼前。

“为什么要这个姿势?”为什么要蹲着?横山低头看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因为……我习惯了。”丸山心里说,是因为这样你的眼睛不会被刘海遮住,你俯视我时,不再有你眼神的屏障,看起来好像只看着我一个人一样。

不过这个理由他当然不敢说出口。

抬起脸颊,丸山发现从这个视角看横山一点也不凶,他下巴上有一些肉的,好像嘟着嘴、懵懂中的孩童一般。他便也有了勇气说接下来的话。

“横山さん,昨天的视线让你感到了不舒服的话,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实我不是在盯着你的腿看。”

横山心里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受过太多眼神,当然感受得到丸山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腿上——可,除了腿,自己身上还有哪里值得看的呢?

丸山从下而上的目光紧紧扣着横山的双眼,他的话语干净又真挚:“横山さん长得真的很好看,我虽然是男人,但是也很欣赏美。我只是盯你盯得入神,并没有因为你的腿而产生丝毫的他想。如果让你感到困惑我会尽量避开视线的,但是我还是希望横山さん不要敝帚自珍。”

这一番话还没说完,横山裕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绯红,他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害羞的笑声引得他浑身乱抖,直接把自己笑倒在床上。丸山也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又不得不红着脸去把他从床上抱起身。横山又是一阵大笑地躲避,拼命把丸山往外推,两人在床上扭动着,笑着说“不用你来”的音调一声比一声高。

 

到了洗澡的时候,横山更是说什么也不让丸山碰了。丸山想,奇怪,小信明明说过他们之前请过不少护工的,难道他还是没能习惯护工帮忙洗澡吗?话虽如此,横山想把自己挪进浴缸还真不是一件易事。丸山在门外数了五分钟,浴室里的窸窣没有停,当然横山也没有主动开口求助。丸山这才主动请缨,得到同意之后,才进来把横山抱进浴缸。

丸山隔着氤氲水汽,仍能清晰地看见横山白皙光洁的身躯。削瘦的身板上其实相当有肌肉,丸山一眼就看得出肌肉放松状态下的轮廓,若不往下看那疤痕嶙峋的脊椎,会以为这是个常能在健身房见着他的年轻人。他像一块被白雾茫茫缠绕住的白玉,精致却硬朗,难以想象若是没有遭遇事故,现在会是怎样器宇轩昂的姿态。下半身的疤痕与病态固然触目惊心,但丸山的视线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惊异于这身体透出的性感,与那张不太有表情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又想看向横山的脸,又担心他不自在,只好转而把目光往中间放,却正好对上双腿间赭红色的器官……他简直不知道该看哪里好了。

“想什么呢?”

丸山被横山的提醒吓得一激灵,他懵懵且无辜地看向横山,横山只好摆摆手说:“你可以出去了。”

 

丸山退出浴室之后,正巧接到了村上信五的电话。丸山迫不及待想把两人的进一步发展告诉村上,他兴冲冲地接起手机:

“信ちゃん!我刚把横山さん弄去洗澡,跟你说哦,我们今天去了公园,玩了好久!后来横山さん累了我们就回来了,我本来想那时候去找他解释一下昨天的事的,结果进屋才发现他睡着了。我就在他的房间看了一会儿他,等了好久都没有醒,我就出来了……”

“等,等会儿……”村上满腹疑惑,“你说你看了好一会ヨコ睡觉?”

“对呀。”

“骗人的吧!那家伙我还不了解吗,神经相当敏感,只要有一点点声音就绝对会醒的!你居然没有弄醒他?”

丸山迟疑了一下:“对,对啊……”这件事在丸山心里打了个转,最终还是沉了下去,“对了对了!我们还见到了隔壁的婆婆还有小千!小千好可爱呀!一直舔我的脸!信ちゃん要不要也考虑养……”

村上有些急躁地打断他:“辛苦你了,マル。我很放心把他交给你照顾。”村上换了个语调,“我打电话来是想说,叔叔阿姨已经知道你在我这儿了。这也太快了……”

挚友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担心,丸山知道那不是为了横山。

“哈哈,不快啦。他们找人查一下航班就会知道我在哪儿的。”丸山颤抖着声音,强打精神说,“信ちゃん,不用为我担心。”

“マル,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现在我还能回哪儿呢?”丸山看着街区里家家户户的灯光,“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マル,你在赌气吗?”

丸山隆平无声地笑笑:“赌气……对啊,我在赌气。”

在跟自己赌气吧。






5.

 

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句话丸山并不是很同意,起码按他的做派来看,他并不能身体力行这句俗语。以往课业不繁重的时候,他能拖到下午三点再起床,饿了就点一份外卖,不饿就等到饿了再点外卖,自己能悠悠闲闲地在沙发上度过一整天。

来到村上家之后,不知是不是崭新的环境感化了他,丸山竟然接连两天起了个大早。昨天是因为要送别村上,今天能自己主动爬下床实在是难得,简直想拍个照、再上SNS打个卡。

他拿起手机翻了一圈,好像上学期间,自己一直被各种各样不同圈子的人围着,可是想要找人说一句“我今天难得地早起了”这样的小事,好像翻遍通讯录也找不到愿意听自己说废话的人。

他最后把这句话发给了村上,配上了一张自己和窗台下蔫吧的西葫芦花的合影。西葫芦花被阳光晒蔫了,丸山却像得到了滋补的向日葵,笑得亲切可掬。

没过几秒,就立马得到了村上的回复。

丸山美滋滋地打开屏幕:

「from信ちゃん

你现在才起床!?不要跟我说你忘记了ヨコ的早饭。

10:28am」

…………!?!?

 

丸山跌跌撞撞地奔下楼,见横山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电视。

“早餐的话,我跟ヒナ说吃过了。”

丸山顿时不好意思极了,他挠挠头,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电视里在重播昨天的新闻,他不是很感兴趣,也没有心思在横山身边还只顾着电视。

横山眼睛也不瞧他,盯着电视平淡地说:“冰箱里还剩一点南瓜吐司,你饿吗?”

丸山摇摇头:“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嗯……这样可不好。”横山转头看了一眼挂钟,“不过就快要吃午饭了。”

“抱歉,横山さん……我保证明天不会了。”

横山心里有点疑惑,为什么这孩子这么喜欢和自己道歉?他又做错什么了吗?所以他直接换了个话题:“你一般都这个点起床吗?”

丸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其实,我今天难得地早起了。”

横山对身边毛毛躁躁的大男孩莞尔:“也对,反正也没事做。”

“横山さん早上起来都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做。也就像这样看看电视。睡久了对腿不好,就起来了。”

“不上网、跟朋友聊聊天什么的吗?”丸山刻意盯着电视画面,然而电视里的小人根本没有停留在他目光中的焦距上,他全神贯注于听横山的回应。

“也会上网啦,聊天倒是很少。”

“为什么?”

“没有朋友。”回答得相当干脆,“我来这里之后,没有结交过什么熟人。”

丸山想问:昨天的老婆婆不算吗?那条金毛小千的主人不算吗?但他问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我不算熟人吗?”丸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横山愣了一下,以为他又在刻意自来熟,害羞地笑出声说:“你是以后的熟人。”

丸山心里还挺满意这个回答的。他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那我以后可以和横山さん说‘我今天难得地早起了’吗?”

横山再次勾起嘴角:“不要忘了早餐就行。”

 

阳光穿过云端,洒在窗沿,携着温暖敲开了封闭的门扉。村上家的白色围栏会泛出一股潮湿又暖烘烘的气味,几朵凋残的紫藤花骨朵挂在上面,蕨叶称着它,若在远处,看这温馨的一角与天空相接,会是骀荡的光景。

饭后,丸山的苹果肌红扑扑的,他问横山有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横山觉得他又要有什么动作,果不其然,只见丸山神采奕奕地邀请道:“那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吧!”

横山裕:“不要。”

这并不是一个意料外的回答。当丸山不分由说把轮椅推到门口小院子里,横山拒绝得嗓子都冒烟,他可算明白面对这个无比乱来的新室友,自己的挣扎都是无用功。

他用拒绝去抵挡住了那么多的可能性,把一切年轻的生命该有的、该经历过的可能性都拒之门外,除此之外,他好像不再懂得任何待人接物的方法。当一个人把人生主动的那一步都乞灵于神明的点化,他觉得自己和不再活着似乎区别也不大。

“横山さん,横山さん?”丸山在阳光下背着手,笑眯眯地看自己,“我注意到你的瞳色比较浅,是不是不能晒强光?”

横山的愣怔在丸山的动作间转瞬即逝,只见他从身后煞有介事地缓缓伸出两只手,手掌上分别放着一架墨镜和太阳伞。

横山边戴上丸山为他准备的防晒道具们,边在心里默默腹诽:打着伞还能称得上晒太阳吗?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看着丸山年轻恣意的身姿,出奇的放松与沉静,以至于通常只因害羞才会笑得开怀的嘴角,此时也默不作声地上扬了很久。

 

横山裕出来坐坐仅是为了晒太阳,他对自己说晒太阳有助于钙的吸收,这都是为了省牛奶。而丸山可不是闲着出来的,他有一项大工程准备替村上实施:他决心要好好修缮村上的庭院。

虽然横山并没有因为早饭只有南瓜吐司而生气,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过了小信那一关啊!小信生起气来可太不得了了……他要让小信回来看见焕然一新的庭院,就当做将功补过吧!

丸山心里念叨着,想到村上发飙的样子,他肉乎乎的鼻子皱成一团。从屋里抱了几把花铲和园林锯出来,再换上工装裤和毛线手套,丸山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好像一个马里奥。

“你好像一个马里奥。”

轮椅上的横山语气平静地对他说。

他的回应竟然完全契合着丸山的心里话。丸山回头,看见坐在花园一角的横山,阳伞的阴影下,横山的目光仿佛盘桓着绿草,颀长的手臂悠然搭在腿上,整个人姿态娉婷。他的心弦又是一阵不可思议的震颤,他笑着走向轮椅,阳光是他身上不朽的衣袍。

丸山又一次蹲在轮椅前,抬头凝视了一会儿横山。直到横山被他盯得都不好意思了,正要开口拒绝他的时候,他赶在时机之前开口道:“横山さん,是不是因为以前没有护工抱你出来,所以你才这么白?”

“虽然不是因为这个才白……我以前,”横山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样哽着说,“也很白,是天生的吧。但的确,护工都不会主动带我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会拒绝啊。”横山还是被盯得害羞了,他用手掌遮住半张脸,并把头抻在扶手上。微红的锁骨出卖了他并不如表情那么云淡风轻,“没有人会像マル这样,我都明确拒绝了,还是按着自己的心意,一意孤行。”

丸山想也没有想一下,看着横山刻意别过目光的样子说:“虽然我也觉得我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会像我一样。但是,我不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噢,横山さん。”丸山站起身,终于拿起他的花铲,他不再看向横山,横山却反而把目光挪回到了丸山身上。

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份视线一般,丸山专心致志地与工具们缠斗着。他有如在为自己打劲,努力地说:“像横山さん这样不论对什么事都拒绝的人,要揣测你真的想要什么,真的好难啊。”他转头对横山露出一个饱含着太阳光的笑容:“不过,我会努力的!”

横山裕这一次注意到了,自己对于这份笑容的感染力根本无法抵抗——他又笑了,不再是因为害羞,也不只是勾起一个嘴角,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开心”的笑容。

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开心,丸山实在是拥有一种不可多得的魔法。

 

看起来觉得生机勃勃的小院,实际整理起来才会发现杂草之多超乎想象。这些“生机”都浪费啦!但丸山还是喜欢他们葱郁生命力的样子。尽管已经汗流浃背,他又是爱出汗的体质,气喘吁吁下,他干得十分有充实感。

横山坐在砖路的另一侧,看丸山大汗淋漓,他闲着有点没事做,便打算找点什么话题。正当这时,丸山刚好主动问道:“横山さん喜欢老虎吗?”

“欸?你怎么知道?”

丸山用手套与袖子中间露出的一截小胳膊擦了下额头的汗,他没顾得上看横山:“我看见你的房间里,有小老虎形状的香氛。”

一头的小卷毛被丸山用皮筋捆在脑后,他抬着铁锹,一下一下地垦着地。每一次动作都带着力道,每一寸肌肉都显出恰到好处的形状,上半身的线条像是被雕刻出的一般,横山是第一次发现,丸山的身体素质竟然这么好,他的肌肉有着超乎亚洲人体态的健康感。横山有点出神地回答:“你观察得好仔细啊。”

“常被人这么说呢……”丸山直起身来,好让自己喘口气,“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是我很擅长看透别人的心哦。”

“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横山把遮着脸的手指从扶手上拿下来,摘下墨镜,温和地看着丸山。

丸山停下了除草的动作,他望着和他隔着一条砖块小径的横山。对方坐在花的庭院中,被红豆杉树篱和高高的薰衣草包围着,应当正值活力溢出年轻身躯的时刻,他看起来是那么好看。可是他坐着的轮椅,和摩挲在墨镜上的瘦削手指,它们时不时会纠缠住盖腿的毛毯,这些病态的要素和他是那么格格不入。

为了适合恬淡的横山,小院子可得简约一点。蓦然,丸山的脑海里撞进了这样的想法。他摇摇头,把这些杂念赶走。

“横山さん,你想要了解我。”

这其实是个很含糊其辞的回答,不过是应证了巴纳姆效应。横山既然主动问了自己问题,那想必是想要了解自己的。

横山看不出表情地“欸——”了一声,他又托着下巴问:“マル,你是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

“为了……重新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

“想找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之前种种制约的地方,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丸山眺望了一番街区的屋顶,“在这里我只认识信ちゃん和横山さん,这就够了。”

“……不会对以前有留恋吗?家人之类的,女朋友之类的?”

“哈哈,这倒不会。”丸山故意讳莫如深道,“我可没有女朋友,我是‘那边’的。”

丸山以为这突如其来的出柜会让横山惊讶一小下的,没想到他还是波澜不惊地发出一声:“欸——”

奶声奶气。

“不过要说留恋的话!还是有一个的!”丸山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异常振奋。他摘下手套,把手汗在工装裤上抹抹干净,再掏出手机对横山说,“看!就是她!!”

屏幕上一只长着大大耳朵的猫咪瞪着横山。横山第一反应是怀疑了一下,这是只猫?长得也太像豹子了吧!

“这是什么猫啊?这么大。”

“热带草原猫!我养了她十年了!”

而丸山则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一张一张照片地翻给横山看:“她是可爱的女孩子噢!叫‘マル子’!……这张是她跳起来,她可以原地跳到两米高呢!……这张是她跟在我们家女佣的后面,学她走直线……这张是她的私家泳池,她可喜欢游泳了!……这张这张,还有这张……”

“マル子”是的确很可爱,但是看着丸山手机里这些照片,横山的眉毛还是止不住地抽动了起来。

——如果这些照片的背景是丸山的家,那他简直是住在城堡里的超级大富豪啊!

“マル,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微服出巡啊?”

丸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欸?怎、怎么回事?”他打了个结巴,然后立马触电一般收回了手机。很明显,他不是个说谎的好料,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往后找铁锹抱在怀里,“不不不是的,这是朋友的家!”他又想起了自家猫咪的价格也不是一般家庭承受得起的,又补了一句,“猫也是朋友家的!”

“……你帮朋友养了十年的猫?”横山并没有听说过热带草原猫,倒是丸山的反应让他比较好奇。

“对对啊,我们关系很好的嘿嘿嘿!”丸山一边扯谎,一边假笑,手上还不忘一下一下死命锄着地。

每到想要隐瞒什么东西时,人们都会有个薛定谔的闺蜜。

横山见他这样,也不打算追问太多。他刚把墨镜戴回去,就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水汽朝脸上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横山立马用阳伞朝水管扭来的方向遮挡起来,这才幸免于水难。然而,可就苦了另一位辛勤的园丁,他方才那一番锄地一个不注意,就把浇花的水管给锤爆了……

阳光当头,丸山被淋了个透心凉。

尽管天气称不上炎热,尚且在舒心的范围内,但干了一下午活的丸山被这么一浇也不觉得冷,反而畅快得要命。他索性也不忙着关上水闸,而是两只脚把鞋一蹬,举着喷水的水管和横山闹了起来。

“横山さん!吃我水枪攻击!嚯——”

“你不是来真的吧?停下,マル!”

丸山兴奋地在小花园内举着“水枪”到处乱跳,花铲和园林锯在角落里东倒西歪,原本好不容易有了雏形模样的景观花卉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不仅增加了工作量还弄得浑身湿哒哒,但是丸山依旧开心,他肆意的笑声夹着几声横山的制止,让这阳光下的一隅愈加光辉灿烂,仿佛架起了笑声中的彩虹。

直到横山手中的小阳伞独木难支,他觉得丸山的水枪攻击真的有些来势汹涌了,才佯怒地呵斥道:“マル!别闹了!”

横山也没想到丸山那么听自己的话:他听闻后立马可怜巴巴地挺直身子,按住水管,两条淡淡的眉毛耷拉着,微微嘟起形状好看的嘴唇。横山见他这模样,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真是分不清这是个小狸猫还是只小狗狗。

其实甫一吼完,横山心里就有点后悔——他总是做这种明知会后悔还是会去做的事。因为看着丸山那副委屈又听话的样子,他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伤害到他了?我们才认识两天而已,是不是没有熟络到那份上?他内心觉得有些抱歉。

然而丸山这边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都说如果你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那就称不上是真正的朋友。横山肯对自己生气了,不就代表着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吗?瞧这乐天派,心里反而还挺开心的。

这就让横山有点慌,他看着那张委屈的小脸慢慢转为开心,自己反倒先害羞地又一次笑了出来。

 

天气接近黄昏的时候,丸山终于能往台阶上卸下气力地一坐:“完工!”

横山其实已经昏昏欲睡了,但还是觉得留丸山一人在这里工作未免有些太不人道,便也一直没有提回屋里去。倒是丸山,相当担心横山有没有坐得不舒服、需不需要方便、中午有没有吃饱……时不时提起几句关心,反而让横山怀疑他是不是消极怠工,想要借照顾自己之余趁机回去睡觉——毕竟今天“难得起了大早”。这更加坚定了横山留在此地“监工”的心。好在监工一下午的结果没有白费,小庭院被修缮得很是出彩。

刚刚来到村上家时还杂乱凋敝的西葫芦花已经被修剪整齐,几朵成熟的花蕊倚在窗台,普罗旺斯风格的薰衣草下,缀着大团大团的药草,丸山还给白围栏打了一层蜡,尽管他作为外行人的手艺称不上完美,但绝对是足够温馨了。

丸山坐在台阶上,满足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正值傍晚时分,晚霞乍现,云霞异彩,从屋顶蔓延至脚下,悉数被打上日光的照耀,新生的小花园如同层层阳岫,在霞光下绚烂异常。

丸山一把爬起来回屋去拿相机,决心记录下自己的“赎罪”成果。他摆弄着相机再推开门时,看见横山不知什么时候把伞和墨镜都取了下来,抬头望着云霞。阳岫生在他眼中,这让丸山几乎不知道看哪儿好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一定是因为水土不服。不然怎么解释,自从来了小信家我就总是心律不齐,一颗心忽高忽低。

他没顾上调白平衡,也没来得及拉高色温和色彩平衡,而是首先悄悄把镜头往下,假装不经意地把横山放进了画面中,假装不经意地按下快门。

 

伴随着快门声,横山刚巧回头跟丸山说话,把丸山吓得手一抖险些摔了相机:“マル,西葫芦花等会别扔,拿回去可以裹上炸粉,很好吃的。今天的‘晒太阳’让我很开心。”

最后横山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这种很久没有经历的体验终于又一次回到身边,他坐在晚霞与花园中,没有说出口那句“谢谢”,但不知为何,他看着丸山投向自己的眼神,他猜丸山都会懂。

 

 

 

6.

 

这种葫芦花裹炸粉的料理叫做Zucchini blossoms,料理过程中横山知道丸山没做过,就一直在厨房打下手。说是“打下手”其实也不过是口头指导丸山如何进行下一个步骤。案板对他来说有点高,所以尽管总是忍不住吼几句做饭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的丸山,丸山被凶了之后会抿着嘴乖巧地看着他,他还是只能看他忙活,自己在盖腿的毛毯上绞着手指。

 

晚上,横山的房门被叩响。他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让室友进屋。

丸山身上带着洗完澡的奶香,发尾湿漉漉的,睡衣宽宽松松,看起来还是一副学生模样。顺着屋内的灯光,丸山看见横山鼻尖架了一副眼镜,正趴在床上写东西。

走到他身边,丸山才舍得打扰他:“横山さん,我做了香蕉奶昔。”

“不喝。”

“我放在床头咯。”

“我说了不要啦。”

“反正我做都做了。”

横山根本拿丸山没辙。丸山把奶昔放下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盘着腿,坐在床头的木地板上,看横山写字。

“横山さん在写什么?日记吗?”

“杂志专栏。”

丸山“哦”了一声,横山见他这了然于胸地沉默,就知道村上已经跟他说过自己平常的工作了。

“那横山さん是不是经常要赶稿?明天要交了吗?”

“并没有。”横山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一撮发丝迷住了他的眼,他把刘海撇到一边,“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没有。”丸山想这个人真是太适合戴眼镜了。

“……我没有拖延的习惯。”横山透过镜片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眸写字。

“真的吗!太厉害了!那你也不会赖床咯?”

“当然不会。闹钟响了之后十秒钟我就一定会起床。……マル,把你那崇拜的眼神收一收。”

他当然不知道,在丸山心里,自己的形象竟然会因为“没有拖延症”一点而更加光辉伟岸了起来。假使知道了,他也只会觉得丸山身上的孩子气还完全没有离脱,真是个幼稚的室友。但不知为何,这个“幼稚”的丸山似乎很懂得如何逗弄自己,他们身上似乎有种相似的特质,但是一眼看过去,两人明明很不一样。

横山的笔尖在空中停滞了一会,丸山试图从他每一个不寻常的动作中判断出些什么,便歪头看了一下他:“你知道吗,横山さん,据说狗狗歪头看你是因为它们的鼻子太长了,想要通过嘴型和表情来判断主人在说什么的话,只有歪着脑袋才能看清楚。”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换个视角看问题?”

“不是,我是说,”丸山把脸贴近了横山,睁着大大的眼睛,像个好奇宝宝——起码横山眼里这个样子的丸山可爱极了,“横山さん的鼻子真好看。”

超直球的夸奖,让横山趴在被子上害羞地笑得起不来。丸山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实话,可见他害羞的样子,丸山也忍不住红了脸。他把横山从趴着的姿势抱起来,透过丝质睡衣,横山的锁骨和瘦削身躯都好像被丸山的眼神拥住了一样。横山自己把自己笑过头的时候,会眼睛红红的,像是被欺负了,其实只是他太白了显得血管明显而已。但在丸山眼中,那样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招架,暧昧的灯光与暧昧的肢体接触,丸山的心尖痒痒的。

他攥紧汗湿的手心,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我想问横山さん来着!”他把被单捋平整,“你在这里有别的朋友吗?”

“……?”

“横山さん你说来这里之后没交过朋友的吧,那在来这之前有朋友吗?”丸山随口找了个话题,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混乱状况之中问出了什么东西。不料横山还真的回答:“除了ヒナ之外,还有一个旧友住在这儿。”

丸山的“回忆小雷达”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没想到横山会主动说起“旧友”,兴奋地亮着两只圆圆的眼睛问:“就住在城里?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他!”

更让丸山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横山竟然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他:“……好。”

温和的灯光下一双如水的眼,沉静地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就此沦陷。

丸山的吃惊几乎到了吃醋的程度——能让万事都用“不”来回答的横山如此坚定地主动,还是他所经历的第一次。





7.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问过:‘人,是不是会改变的?’那时候得出的结论我到现在都会怀疑啊。”

“为什么?”

“因为,一点没变。”书店老板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把下巴朝横山裕扬了扬,“脸。”

“Arsenal,我在想,除了我和ヒナ,还有没有人听得懂你这乱七八糟的句子成分。”横山裕悠闲地提着嘴角,从Arsenal手里接过一杯产自老田纳西的利口酒。他喜欢喝酒,出事前就喜欢,酒精能从喉咙划给全身的快感,他又难得地能把握喝酒不误事的“度”,所以Arsenal也不管他,任着他喝完每一口把整张脸皱在一起,嘴唇晶莹又紧闭。

啊——好想摸一摸。

丸山隆平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赶紧用手心拍拍脸颊,清醒精神,然后继续百无聊赖地把脸埋在手里那本厚达四百页的《虚拟的历史》之中。

尼尔·弗格森的晦涩描述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啊——横山さん要聊到什么时候去啊。

 

昨晚横山裕主动提出要见面的朋友是一位书店老板,丸山隆平刚把轮椅推进这家离体育公园只隔了一条街区的书店大门,瘦小的老板就眼神凶恶地迎面走来,一把夺过了轮椅扶手,带着横山进了书店最里面的吧台。

丸山留在原地,内心颤抖了很久。

后来可能是横山向他介绍了自己,丸山再上前的时候,叼着一根烟头的老板虽然还是凶狠地皱着眉头,不过第一件事就是主动示好地向丸山递上一支烟。丸山连忙摆摆手说我我我我我我不抽不抽不抽的的的,对方白了他一眼以后,也没有把烟收起来,而是把嘴里衔着的那根烟屁股捏碎在挤满烟头的烟灰缸中,直接又把手里这根点上了。

固然知道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丸山的内心还是开始了疯狂咆哮:这种人居然会是书店老板啊!!!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横山:“横山さん,这是你和信ちゃん足球的朋友吗……”

横山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的?”

“嘛……毕竟名字都叫阿森纳了……还能是热刺球迷吗…………”

横山勾起嘴角,室内冷色的光线中,贝加尔湖的白渗在他的肌肤上。他用拒绝的姿态温柔地朝丸山挥挥手,手背向外,手心向里。

 

丸山隆平的百无聊赖还在继续。他坐在窗边随手拿了一本书,也懒得关注内容是否感兴趣,够大就行,好挡住自己直直投向身后吧台横山裕的眼神。

他把昨天晚上横山裕的那句“好”又放在心尖揣摩了几遍,只感觉那好像不是一个字,简直是一块柠檬,还是秋天正当季水灵灵的那种,把他酸得难以言喻。原本横山说话会让他觉到一种稚气未脱的柔软,而现在,本应在那里的奶糖却付之阙如,只留下了一股酸涩涩的焦灼感。丸山哼唧着翻了一页书,又不住地往后瞧横山容光焕发的样子——天哪,我该不会是有点嫉妒Arsenal吧!

他连忙在苹果肌上拍了两下,又一次清醒精神。可是心头的酸涩与悸动竟然一点也没有消失。

看着Arsenal与横山侃侃而谈的状态,恍然间,他仿佛甚至能看见横山离开的轮椅的样子。他年轻,意气风发,站起来后个头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点。姣好的侧脸会引得女孩子们回眸,黄莺啼鸣也唱不出他口中的歌谣,美好得宛如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间。即便他的手时不时覆上轮椅内轮,动作也丝毫不为现实停留,不留下一点昔人的影子,他宛如风中孑立,云淡风轻。

这样的横山和他昨天拍下的那张照片并行不悖。说来很巧,丸山后来回屋检查照片的时候,发现按下快门的刹那,横山刚巧回头。照片里,横山裕坐在轮椅上,又好像只是坐在日光里,云霞就要把他带走了!那天边的沼泽睥睨着肉体由世界的框架而处处受拘束,桎梏于这布满虫豸的土地。但“渺小”不妨碍他在困苦中寻乐的自由,一旦找对了锁匙,能开启的是比一切无奈都崇高的快乐。

而在那样的万物欢欣当中,横山裕只是回头看他,缄默得彷如一个“人”最原始的姿态。

丸山的眼睛涩苦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自己的确很有文青潜质,很容易被一些“小事”感动,然后会尽可能地用温柔去回馈这份感动。

吧台的横山他们会聊起什么?过去的话题吗?关于一次激昂的球赛?关于一个旖旎的相遇?关于那些我不曾参与的话题。

想要独占那个会主动提起话题的横山裕的心情来得相当大步流星。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横山裕不曾提起的所有过往。想象着横山裕在他身边笑着谈话的模样,想象他主动提起一个两人心照不宣的隐秘话题时的神色,他们会很有默契地相视而笑,横山用手指指着自己,认真地把过去当做未来的谈资。

尽管“现在”的他足够好——丸山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哪怕形容的对象正坐着轮椅还吓跑了一堆护工——尽管被“现在”所吸引,丸山依然难以按捺住内心对于自己所不知道部分的横山的渴求。

可视的过去也好,不可视的未来也好,他的心思正完完全全地被横山占据。

坐在窗边的丸山隆平趴在桌上,好让自己回头看横山的动作不那么明显,似乎任着思绪化成蝴蝶一般,自由自在地四处起舞,在孤寒的烟波浩渺中,他的胸膛被一下、一下地轻轻撞击着。窗外的阳光透在他软乎乎的发梢,他想,一定是太阳的缘故,让他的胸口也如此暖熙。

 

预想之中的旧友碰面不应该是以这样的结尾收场。

丸山以为自己还要继续被放很久的羊,他也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懒得回神。结果当视线里一直盯着的人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才蓦地反应过来,横山正费力地推着轮椅朝自己靠近,而吧台处的老板——Arsenal远远地看着他,并不动作。

这和刚一进门时的表现大相径庭。丸山微怔,又赶紧上前扶住轮椅。他蹲下身子,又把诚挚的眼神投向横山:“怎么了,横山さん?”

横山沉着脸不回答他,而是直接说:“我们回去。”

丸山心下一惊,又回头望向Arsenal,对方已经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去了。横山不耐烦地自己先操纵轮椅控制器穿过书柜,丸山赶忙跟上去,在书柜的遮挡下,他已经看不见Arsenal,也看不见横山的愠色了。

 

这个小插曲不足以破坏这二人的故事,他们仍有一个温暖且平凡的相知历程。

丸山从来没想过横山跟人吵架的样子,也没想过他竟然会跟人吵架。他自己也是很少吵架的性格,对于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争执他从来没有兴趣——既然我们都不可能跨越互相的心灵壁垒,又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他想不明白。人类本身就是如此孤独,为什么还要做一些把心灵暴露在雪原之中的事。

但是横山还是真实地同好友吵架了。并且肉眼可见地低气压起来。他陷在轮椅里一句话也不说,表情黯淡,阴霾深不见底。

丸山也不知道这是他一贯的表情还是只有今天因为不悦才如此疲倦。从书店出来时,正是午饭时间,他们本计划和Arsenal一起去一家就近的法式餐厅,那里有专用的轮椅走道,村上发现了之后就时而会和横山、Arsenal在此小聚,也成了横山在这座城市来得最多的一家餐厅。

“横山さん,我们去找个地方吃东西吧?”丸山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我有点饿了。”

“嗯。”横山尽量放松姿态,平和地回答道。

“不去原来那家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才来这儿几天?你能知道什么好地方?”

丸山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故意闪烁其词。他知道横山心里可能正不高兴,想让他尽量忘掉些烦闷,便不停找着话题,不停用一些他自己的方式为横山逗趣。从线香火到电风扇,最后再到元气印,横山在轮椅上颤动着身躯,求饶道:“マル,够了够了,笑不动了。你兴致怎么这么好?”

“因为怕你兴致不好。”丸山眼睛里闪着光亮,低头认真地说。

这又把横山害羞得伏在轮椅上半天不愿意起身。

“我不喜欢推轮椅的时候和你说话啊~”

“怎么了?累了?”

“因为站着就不能和横山さん对视了。我不喜欢不看着你的眼睛说话。”丸山揉揉鼻子,肩膀起伏,弯着腰以求能更清晰地看见横山脸上模棱两可的笑容。横山没有看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不敢看他,只好保持着一贯地目视前方,装作自己的心脏并不在从下往上落。

丸山带着奶香和汗滴靠近的气味慢慢离远,横山才敢轻描淡写地回上一句:“……那你和我一起坐着啊。”

丸山说:“等吃饭的时候,喏,就在前面。”

 

横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丸山口中“喏”的范围,难道指的是远处那个立着招牌的K○C?还是下一个街区的M○劳?等他把焦距调近,才知道丸山指的是面前的……

“小吃街?”

“对啊对啊!”丸山激动起来,把相机掏出来挂在脖子上,“来的时候啊,司机跟我说这里可有人气了,可地道了!”

横山想起昨天マル子的照片背景,默不作声了一会儿。说实话,他不相信小少爷吃得惯这种街头小吃,但看丸山一副连炸面饼的阿姨都要拍个十张照片的样子,他也就不再多考虑。

“横山さん来过这儿吗?”丸山对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的,他见村上那副过保护的样子,就能猜到横山也是第一次接触当地的市井烟火。果真,横山抬着头,他在专注于一项事物的时候会下意识微微张开嘴,他也在惊喜地观察这一条充斥着烟火气息的街道,他也沉浸在这份生活的热情。

路两旁都搭着雨棚,在这个季节是为了给新鲜食材防晒,棚下弥漫着各式各样的馥郁香味,水果也好,快餐也好,一应俱全。灰蒙蒙的地面并不会影响色香味带来的食欲,似乎人们在放学、下班路上都曾经历过这么一条小街,只需几个零钱,便可以收获一份归家路上的安心感。

轮椅与横山在这生机勃勃的路上有些突兀,可他的眼里满是欢喜,挂在门柱上的传统香料他没有见过,比他的腰还粗的烟熏火腿他也没有见过,他才无暇去顾及食客抛向他的眼中有没有怜悯呢。他指着棚下的饼问老板这是什么?老板爽快地回答鹰嘴豆饼!好吃的!丸山立马要了两个,他抬眼一看,丸山一只手拎着相机,另一只手已经打包了五六袋小吃了。他嘴里嚼着炸肉丸口齿不清地问横山:“这里算作好地方吗?”

横山一只手接下老板递来的鹰嘴豆饼,一只手收下老板娘多送的几颗栗子,他颔首笑着说:“你说算就算吧。”

孩子们的欢笑声穿堂而过,凉鞋啪嗒啪嗒踩在石砖地上,带起一阵尘埃。后面从面包铺传来老板娘洪亮的呵止声,孩子们不理会。围着围裙的女人与穿着背心的男人在各自心仪的小吃铺前等待。背着灰色书包的学生嬉笑着跟老板说多加些料。母亲推着自行车,车篮里挂着玉米糕,后座的小童对冰淇淋恋恋不舍……

被囚禁在轮椅上的横山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人烟”了?丸山放下相机,他蹲下来,仰视着横山说:“横山さん,我可以在这里为你拍一张照片吗?”

横山不解,他以为丸山一直拍的不过是游客照,为什么需要自己出镜?他又要拒绝的时候,丸山接着开口道:“庆祝你回到人间啊。”

这句话的语气其实不轻不重,丸山嘴角含笑说出一句好像与“早上好”没什么区别的问候,如同一片飘荡在风里的羽毛,转眼就消逝不见了。但那片羽毛又真实地存在过,并在横山的心底留下了足迹,使横山的心底缓缓淌过一泓阳光。他脑海中飘过一个被他认为不可能、而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的原因:可能丸山邀请来这里吃饭并不是因为他自身想“体验生活”,而是因为想带自己重回到“普通人”会过的市井生活之中。

“真是乱来啊……”

“欸?可以拍照吗?”

“不可以。”横山在阳光下笑了起来。

 

这一天的日光相当明朗,与旧友的争执也好像只是一小段波澜,很快就平息了。那时候,阳光自遥远楼宇的阴影里盘旋而来,停立于横山摩挲不停的手指间。他低着头,享受太阳抚摸他的头顶,顺着丸山的视线,他好像是这方阳光下最安静的人。

丸山加快了脚步,他端着刚买回来的橙汁和乌龙茶,往公园长椅上一坐,再把乌龙茶递给横山,横山从一旁的轮椅上投来的视线刚好与他平行。

“你看,这样我就能看着横山さん说话啦。”丸山边笑,边咬了一口鹰嘴豆饼。横山观察他的反应:先是放空一般咀嚼了几口,然后缓慢挑高起眉毛,嘴角的痣随着动作而起伏,再张开嘴惊喜又满足地说,“这个!好好吃!”

这样的吃相太让人幸福了。他也咬了一口,眼睛看向丸山,味道并不惊艳,但他还是朝丸山点点头。

他们边吃这些小摊铺的零嘴,边随随便便地聊了很多事。丸山很能提起话题,他的小脑袋瓜子里怎么装得下那么多奇思妙想的?他好像天上漂浮着的云,永远迎着日光、积极地往前走。丸山直视着横山说花园里好多虫子,昨天咬了他好多包,问横山感觉到了没有?横山摇摇头,丸山低头自言自语说也对,你被盖得严严实实的。为什么出门一定要盖毯子呢?为了防风?那夏天还要不要呀?他提议横山去买一些和自己类似的衣服来穿,两人体型相仿,穿出去一定很像兄弟。他还说今天看了一本没懂在说什么的书,横山平常会看什么书?横山回答,多是一些体育杂志,丸山不是很有兴趣,就悻悻地晃脑袋,然后问横山炸奶冻好吃吗?但他一句也没有问过横山与Arsenal吵架的缘由,没有问他们的相识、他们的过去,没有问一句那些发生在横山身上、丸山最想知道的事情。

能被这样平视的目光凝视这么久,横山感到心头逐渐涌上一湾潮水。他吃完被路边小食组成的午餐后,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轮椅问丸山:“マル,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丸山隆平愣神半晌,他把嘴里的炸饼费力地咽下去,好考虑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横山的了解是不是太少了?

一个长得好看、又安静的,不坦率、不耿直的大两岁的哥哥?

不对,他对横山不是这样的心情。

“我以为你会回答‘残疾人’呢。”横山不等他开口,自己先回答了自己。

丸山又愣了,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来了一样。他低着眸子问:“那横山さ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嗯……”横山把弯曲的食指抵在下巴上,沉吟了一小会儿,“你是‘如果别人感到辛苦的时候,想起你的笑容就开心起来的话,哪怕把你当成笨蛋,你也会开心起来’的人。我说的对吗?”

他的视线里藏了一些极隐蔽的关切,但丸山只顾着低头打哈哈,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丸山从胸膛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才用深邃的口吻回答道:

“横山さん,谢谢你愿意这么形容我。只是……我想说,我刚才虽然一时没回答上来,但你所说的‘残疾人’,是不在我的答案范围之内的。”

“横山さん,我只是犹豫于不够了解你,才不敢妄然形容你。”

“还记得我那天说的吗?‘感受’带给我们神经冲动的同时,视觉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了。”

丸山伏着身子,他柔软的发梢反射着太阳的光亮,他面对横山,缓缓阖上迷人的眼睑。横山把目光从自己看了无数遍的毯子花纹上移开,看向丸山纤长的睫毛。

“你瞧,现在,”丸山对眼前的黑暗笑着,“轮椅与残疾都不是你。”

“你是横山さん,信ちゃん的朋友,我未来的室友。你不爱说话,但其实只是怕生。你不爱张口麻烦别人,自尊心颇高,但是接近你并不难。意外的是,你还会和人吵架。不过你生气时的样子也很恬然。”

说到这,丸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霎时间,所有的光芒都在他眼底闪烁,如同群星的一场盛大晚宴。

“你是一个不把温柔显于色的人。我想要……不,我得更加、更加了解你。”

 

 

 

8.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丸山躺在床上,又一次把脸埋进泛着清香的枕头。

我有没有回答出正解呢?

按照横山后来的反应来看,害羞使他长久地捂着脸不愿言语。等到好不容易睁开眼,只是回了一句:“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让丸山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话的是源自两人回家路上随意的搭话。当丸山开口说“横山さん”的时候,横山径直打断他:“你可以换一个称呼。”

丸山想,一定是自己的真情流露成了催化剂,不论是催化成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总之,他现在能称呼他“横山くん”了。

 

世界是辽阔冰原。他说不出话,发不出声,他高昂着脖子如同一只白鹭引吭高歌,而他所呕哑出的是无人聆听的战歌。

但他知道自己能出声的,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他可以尽情吟诵歌唱,他可以向着冰雪吟咏,不同的是,他不屑于那么做,他不屑于对着回声自我欣赏和满足。雪地印着他身体里流出来的颜色,正红色太过鲜艳,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头顶的太阳直直地向下挥洒日光,但那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是给了自己并非单身的慰藉罢了。

直到冰蓝色天穹下有了移动的身影,便终于不再那么寂寞。

横山裕从不安稳的梦中醒来,首先撞进他脑海中的,是那一场群星的盛大晚宴。

丸山看着自己说:“轮椅与残疾都不是你。你是一个不把温柔显于色的人。我想要……不,我得更加、更加了解你。”

那光拥住他,用他身边一切粒子向他呼啸着——

横山裕在心里默默数过,他这两年来前前后后总共接触过17位护工,算上丸山的话便是18位。来到村上家的一年多里,一共换过九个人来照顾自己。村上有时候会念叨“这都第几个了”,横山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其实每一个人离开的样子他都记得。

前两位“护工”是他的弟弟,那是在他伤情最严重的阶段,两位弟弟前脚接后脚地照料。后来等他意识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实在是不忍心打扰弟弟的生活,便叫了护工照顾。

第三位是主动辞职的,她说病人太不配合。

第四位、第五位与第六位都是横山主动打发走的。

后来两位形容横山阴晴不定,性格怪癖。

那是头一年的事,横山回想起来,这不能怪自己,那时被病痛折磨,他对于“活下去”并没有很高的兴致。

等出院,差不多稳定下来之后,就和村上一起搬来了这里。陌生的环境使他沉默,护工不知为何总是满怀歉意的眼神,复健的疼痛在一点点消耗着他的耐心。他受够了那种怜悯与悲哀,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穿着丧服的死人,每天头顶都悬着死神的镰刀,一个不经意就可以要了他的小命。可他心情清楚,他不是在乞求过活。

他对他们开始没有耐心,开始暴躁。他把自己装进了壳里,以至于看起来浑身是刺,难以接近。

于是护工们不断地更换。

横山很难同他们打好关系,这从护工抛给他第一个眼神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可那孩子不同。

“我只是盯你盯得入神,并没有因为你的腿而产生丝毫的他想。如果让你感到困惑我会尽量避开视线的,但是我还是希望横山さん不要敝帚自珍。”

“那我以后可以和横山さん说‘我今天难得地早起了’吗?”

“庆祝你回到人间啊。”

从第一眼对视起,他就未曾带有丝毫的关切。他眼神里投来很抽象的“爱”。

像太阳一样,耿直地照射着横山,不偏不倚地给他温暖与热量。这和横山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包括出事之前,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把他人的幸福当做养分的、宽宏的容身之所。

这份相遇好似被日光织出的茧所包裹一般的幸运。甚至让消极退缩的横山都会去怀疑:我是不是否极泰来了?

 

在横山想入非非的时候,正拨出电话的丸山永远也意识不到,如果换一个视角来看,横山不配合,不参与,口是心非难以猜测,明明只是个走不了路的废人,真是糟糕透顶。

对于绝不会回头去看地上影子的丸山来说,这另一个视角的故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9.

 

那其实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在那个清朗午后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村上信五的脑海中。

 

“喂?嗯,信ちゃん,是我。不是的不是的,没有事。横山くん也没有事。”

“没,没有,信ちゃん。只是想要问你一点事。”

“对不起,信ちゃん,我做不到‘不要多问,不要多提’。”

丸山隆平脱力地把头靠在窗户上,他盯着吐息让窗玻璃蒙上的一小层雾气:“我还是想要知道横山くん过去的事。”

阳光经由窗户打进地板,可丸山心中悲哀地想,该死的天晴。

 

 

村上信五坐在草坪上,结缕草扎着他的皮肤,头顶的太阳晒得他只能眯着眼睛,好观察社团的学长和同辈在不远处踢球。

上周,社团举行的新生欢迎会被他有事耽搁了。再度参与社团练习时,球场上就已经是这幅三两结队的模样,一时间,他有些迷茫自己的容身之所。

好在足球社团里总有一些为了充人头才加入的板凳选手,他们坐在凉棚里热切地朝村上招手,邀请村上一起联机打口袋○怪。村上想了一下,婉拒了他们,继续一个人坐在球场。

七年前的那个下午,金发少年出现得出乎意料。村上那时只是听见背后有人喊自己:“喂。”他一转眼,看见一头不良模样的金发,不良模样地蹲在地上,不良地喊自己“喂!”……

第一反应就是:被麻烦的人缠上啦!

吓得村上一个蹬脚就站起来,这个不良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随后!他突如其来地朝村上伸出手!直直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举到村上眼皮底下!村上还不来得及用视网膜观察,脑海里的警报就自动响了起来——是蜘蛛啊!!!

一直不擅长应付昆虫类的村上几乎是用神经牵起了肌体反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蜘蛛的时候就已经火箭一般窜了出去。身后那个金发不良似乎是觉得逗他很好笑,一路狂笑着举着蜘蛛追他,俩人绕着球场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但是那时处于惊恐中的村上来说好像有几个小时一样漫长。这一闹,社团里踢球的人群也围上来,他们笑着说“横山前辈,别闹啦!别吓到新人啦!”

原来这金毛白皮不是不良,是社团的学长啊!

村上一边费力狂奔一边用仅剩的思考回路想着。

终于等村上跑累了,气喘吁吁地逃进踢球看戏的社团人群里,一个眼神很凶的小个子站出来说:“ヨコ,你别逗他了,没看他跑不过你吗。”那位“横山前辈”这才停下,又把抓着的蜘蛛虚晃地往村上眼前一晃,吓得他又是下意识“哇”地大叫,人群笑成一片。

村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得筋疲力尽了,横山那时甚至连汗都没有出多少。

人群里也注意到村上是个生面孔,村上解释了没去成迎新会,大家围着他互相熟络了起来。金毛白皮自我介绍道:“我叫横山侯隆。大你一年级。”

“是我们的主力噢。”

“Arsenal你少涮我。”

“啊村上,你的虎牙好有个性噢。”

横山侯隆往扯开话题的Arsenal头上锤了一拳。人群叽叽喳喳嬉笑起来。

“话说,是叫‘村上’是吧?村上你好厉害啊,居然能因为蜘蛛跟我跑这么多圈。”横山侯隆把话题引回村上身上,Arsenal也跟过来说——那时村上还不知道这其实可以叫“帮腔”:“就是说啊,连ヨコ都追不上你,你赶紧来加入练习啊,赶紧把我们家主力换下去。”

“喂Arsenal怎么说话呢!小心我酿里萌……啊不对……”

“哈哈哈哈!吃螺丝了吃螺丝了!”

他们涮横山侯隆涮得相当得心应手,看得出这群人关系很好,像这样拿他开涮也是家常便饭,他一点没有主力的样子。

村上信五卸力地往草坪上一躺,朝着使他睁不开眼的太阳大笑出声。

 

 

这件发生在七年前的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让村上沉思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回电话的时候,第一句他避开了重点:

“怎么这么快就变成‘横山くん’了?”

“欸?”

“我走的时候还是喊‘横山さん’的啊,关系处得不错嘛,マル。”

“这、这样啊……”电话那头丸山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

丸山隆平听到这个问题后,先是和顺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慢慢睁开。他倚着窗户,又好像倚着窗外的阳光,若是不瞥到窗户上的半透明倒影,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眼神中有多温柔。丸山捏了一下掌心,自己已经开始因为紧张而出汗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信ちゃん。我就是想知道……我觉得好像有一种使命感,我如果不了解他的话是不行的。”他吞了吞口水,“村上くん,我一定要对你声明的是,我没有任何偏颇的猜测,也对你毫无怀疑,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弄清他的故事?”村上接着说不下去的丸山的话,他们一如既往地默契。

“嗯!仅此而已。”

村上叹了口气。他心里的某些地方被这真挚的口吻打动了,当丸山这样正色地与他谈一件事的时候,不达到他满意的结果是不会结束的。于是村上开始了他的回答。

“ヨコ他,现在虽然是叫‘横山裕’,但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字——‘横山侯隆’。”

丸山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等等,信ちゃん……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在电视或者新闻上吧,两年前,他还是个未来有望的足球运动员。你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听过他的新闻。”

“……”

见对方沉默,村上就继续自己接着说:“我们是大学里认识的,算算认识已经……五、六、七,七年了。他是大我一年级的社团前辈,当时是作为体育特招生进来的,在学校的六年里,我们一直在一起踢球。”

“我们学校的球队……不是我自夸,算是强队了,打过很多比赛,也赢了很多冠军回来。ヨコ他先是主力,后来做到了队长,带着我们踢进了大学生国际联赛。他一直在拿奖,横山侯隆这个名字响在了世界各地。球队里的人都佩服他。你问Arsenal?你居然已经认识他了?”

“那时候我是真心喜欢足球的。我想ヨコ他……横山侯隆他也一定一样。那时候,闲着没事,我们俩能就一个球,在球场上晒一天。现在想想,年轻的时候真是精力多得没处使。”

“后来几年,我开始不得不注重学业,他也开始接越来越多的兼职。有些和足球有关,有些只是纯粹的体力劳动,我觉得很浪费,但他还是坚持要去做那些无意义的兼职,连队里训练有时候都会耽搁。”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时候他妈妈病倒了,他要撑起妈妈和他的两个弟弟,甚至放弃了去海外一个知名教练手下研修的机会。那个教练是我们在国际联赛认识的,一直很器重他,一直有意培养他去海外俱乐部。”

“他是不是太苦了?我也觉得。当时真是觉得可惜和遗憾,在他最受瞩目的上升期,他做队长的几年我们蝉联好几届冠军,他也有了越来越高的知名度的时候,却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放去照顾弟弟和妈妈。”

“我好像没有说过,他有两个弟弟来着。现在自己都有了家庭,都独立起来了。毕竟三兄弟现在只能互相依靠了……”

“一直到他毕业那一年,才有了转机。”

“在他刚刚走出校园的前夕,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吧,之前的那位教练又一次向他伸出橄榄枝,家里的事情那时也尘埃落定,弟弟们都有了自己的谋生手艺,ヨコ终于可以做一次为自己考虑的决定。”

“我们都替他高兴。Arsenal送了他好贵一瓶香槟啊,我到现在都记得,果酱一样的味道,他们俩喝得酩酊,我是不懂酒有什么上瘾的。刚巧那时,两年前的那天,我也拿到了一家大企业的内定名额,我们……”

村上伸手捏了捏鼻梁,重新平复心情道:

“我就约他在临去海外前一周,我们去一个度假区烧烤,他一直都特别喜欢烧烤。”

“他用海外签约的钱租了个车,我们轮换着开车。路上……路上,路上我,我累了,就换给了他开,我去副驾驶打个盹。”

村上的声音越来越颤抖,“结果遇到了事故,对方全责。他为了保护副驾驶座位的我,把方向向右打,自己迎面撞上了货车。”

“就是这样的事情,没什么意思的故事。”

“你说他是不是很蠢?”

 

半晌,丸山隆平嘶哑着回道:“我觉得信ちゃん很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出过这么严重的车祸?为什么你现在负责着横山くん的生活?还有,信ちゃん,你以为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得这么快,我就听不出来你的鼻音吗?”

 

“哈哈,瞒不过你,瞒不过你。”

“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吧。先是一阵晃动,紧接着周围景色飞速向右边旋转,安全带勒得我生疼。我最后印象里就是ヨコ被方向盘轧住腿的样子,接着我就休克了,那感觉就好像睡了一觉,但是一醒来,他们告诉我,ヨコ在抢救,出来就不能走了。”

“不能跑步,也不能踢球了。不能陪弟弟们烧烤,不能跳妖怪体操,不能抓着蜘蛛追得我满球场跑了。”

“同那位教练的海外项目自然也是终止了。他们最后来病房看过他一眼,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项目的人。”

“我多么希望那天在血泊里闭着眼睛的是我啊。”

“我没有留下后遗症,很快就出了院。你还记得那一阵吧,我总是拼命找借口不接你们的Face time。一是因为住院,二是因为照顾ヨコ。”

“我在医院几天后,他慢慢恢复了意识,说什么也不让我继续呆在病房,赶我回学校上课。于是就换成他的弟弟们看护。再后来,你懂的,瘫痪患者总需要心理疏导,他那时候情绪很不稳定,我想可能有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表面上不说,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如果不是我约他出去,如果不是我换他开车,如果我没有坐在副驾驶……”

“我知道他不愿意拖累弟弟们,而且……这……这是我的责任,所以出院后我就把他接到了公司外派的这里,Arsenal也在这座城市住,我想着,他总不至于没有人说话。而且这里足球文化盛行,他很快就开始了一份足球杂志的工作,我不知道是不是Arsenal私下里帮了他,我不知道。”

“我们好像是这座城市的舶来品,看似熟悉,其实血液里流着的都是忐忑和惶恐。我尽力照顾好他,尽力不触碰到他的软肋,尽力不让任何事物再伤害到他了……那些过去,我们的相识,全都是藏在时间里冷不丁的一把刀。”

“我知道我自私,为了填补我自身的负罪感,为了赎罪,硬是把他捆在我身边……”

“出事之后,来到这里之后,嗯,他就是你现在所知道的‘横山裕’了。我知道,他不想再面对过去的自己了吧……”

村上在电话这边小幅度地瞪大了眼睛。

 

“信ちゃん,大概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横山くん是想开始新的自己喔。”

丸山隆平强压下涌上心头的一股辛辣与酸楚,用他甜蜜的嗓音低声说。

 

 

 

10.

 

“信ちゃん,我不觉得他恨你。可能由我这样一个只来这儿几天的人说这话有点交浅言深,但是他一定是,我想一定是很喜欢信ちゃん的。”

丸山隆平对着窗玻璃,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点眼眶里湿漉漉的地方。

“你知道吗信ちゃん,这两天他提了好多次你。他问我,你是怎么形容他的;他跟Arsenal说起你特别会翻译他的话;他说你做的炸西葫芦花比护工做得还好吃……他一直笑着提到你。”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夸张了,但是丸山觉得这是善意的谎言,没有大碍。

电话这边,丸山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和横山共同经历的细枝末节,越说他就越是觉得鼻酸,也越来越说不下去,他强行睁大圆圆的眼睛,想要压抑住灌满整个胸腔里的悲恸情绪。

村上在电话那头,听着丸山满是关切的话,他忽然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但这种感受明显被感动盖过了头,对于这几乎哽咽的儿时玩伴,他缴械投降般地匆匆结束了这通电话。

 

既然我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那么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我走下去。

丸山挂了电话后,片刻的黯然从他脸上闪过。他朝后大大地倒在床上。村上为他准备的房间的天花板是温润的橙色。

他曾迫切想得知的横山的过去使他心乱如麻。

尽管早知道这不是个以圆满收场的故事,但他好像一时间,得以窥见横山不为他展现的另一面。横山不再只是那个轮椅上缱绻的横山了,他更加立体而丰满,更加虎虎生风,他的现实与过去丝毫也不二元对立,它们在丸山的心上纠缠在一起。

轮椅上的横山,球场上的横山。作为病人的横山,作为球队队长的横山。说自己没有朋友的横山,被队员们簇拥的横山。被Arsenal开涮的横山,同Arsenal争执的横山。衣柜里只有深色服装的横山,初见时金发耀眼的横山……

他理不出被时光遮隐的头绪,在这样一个枯萎的风还没有完全从丸山心上散去的时候,丸山想,等我整理好心情再告诉他吧。

佯装无事地度过了这一天的下午到夜晚,他没想过自己本打算保守一阵子的秘密,竟然当天夜里就被自己暴露了。

 

 

咦?奇怪,丸山明明记得自己不会踢足球的。对足球充其量也就是三脚猫功夫。

但他此时正在球场上脚下生风。四面八方的巨大镁光灯照射着他,从围绕着球场顶壁的每一个方向射来光芒,他在一刻不停地带着球,竭力向前奔跑。足球场有这么大的吗?为什么总是也跑不到尽头?

明明球门就在那里。

足球就像粘在他脚上的伙伴,没有人能从丸山脚下把它抢走。

他看着自己飞驰在草地上的双腿,居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这双腿是我的吗?我与足球有过这样的不解之缘吗?

他再一抬头,周围场景居然瞬间变化,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私家车的副驾驶上,正安安静静地系着安全带。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丸山张嘴,无声地问驾驶座上的横山。

BBQ啊!你邀请我的!

从横山的回答能看出他兴致很是高涨。

丸山仔细看了看身边的横山,身躯颀长,四肢有力,浑身的肌肉均匀得体。对了,他下周就要去海外参加足球集训了,我们是出来庆祝的。

横山くん的侧脸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好看呀。从鼻尖到眉眼,都只能用“美”来形容。丸山直勾勾盯着他看,把横山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把他的脸拍回去。

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他们走在乡间小道上,树荫为他们夹道欢迎。

丸山觉得好像一切都放下了。横山的过去也好,自己的过去也好,自己藏在心里不想让横山知道的心情也好……

身体轻飘飘的,他把座椅后背往后调,悠闲地开口:

我打个盹,休息一下。

横山说:嗯,开累了叫你。

丸山闭眼之前慢悠悠地对开车的横山说:开慢一些,我们不急……

悠闲稍纵即逝,下一秒,急促的鸣笛声撞进他的耳朵,迎面而来的货车的驾驶室中,司机昏昏欲睡地径直冲他们奔来!

接着一股巨大的冲力惯性把丸山朝左猛得一拉!

他没有感受到疼,这才知道,是在梦里啊。

眼前的窗玻璃被撞得粉碎,两车的车头都已经凹陷。而横山向右打了方向盘,意味着横山自己迎面正正撞上货车,在安全气囊的保护下,副驾驶内撞击程度并没有那么严重。但旁边的驾驶座被狠狠挤成一团,横山卡在方向盘下,不言不语,他安静得像一个人偶一样。

滴答。

滴答。

横山身体里涌出来的血从安全气囊上缓慢地滑落。

丸山好像被那滴答声叫醒了一般,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车祸。

丸山不敢朝左看,不敢去看那方才盯着的侧脸。可他还是僵硬着脖子看见了横山,紧闭着眼睛和嘴唇,长长的睫毛沾着额头的血。

他浑身都是血啊!谁来!谁来救救他?

他下周就要去集训了,他不能倒在这儿!

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他的腿怎么了?为什么血肉模糊着?为什么丝毫不动弹?

横山くん你快起来!

不是的!这不是真的!

 

“啊——!!!”

崩溃与恐惧的双重压力下,丸山惊叫着、一身冷汗地猝然坐起身。

原来是一场噩梦。

还好是一场噩梦。

他坐在床上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星光迟缓地洒在窗台,月影寂寥,散逸了不久前的惊魂未定。共情是丸山身上很明显的特质,他不认为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这回,共情使他长久地难以自持。他浑身都好像过了一遍冰水,时不时想哆嗦,又好像被火烧灼着,内心燃着不停歇的苦楚。

丸山爬起床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那副不争气的模样,他只好又把脸泡进凉水里好一刻。可惜凉水并没有起到麻痹神经的作用,从水中抬起脸时,丸山由发梢不断滴落的水珠中看见了答案:

想要见到的人就立刻启程去追。何况相隔犹可及,他没有理由止步不前。

有些风景只有继续前行才能看得到。

他要现在就去见横山裕。

丸山想起村上离家的第一天,在电话里对自己说:那家伙神经相当敏感,只要有一点点声音就绝对会醒的!你居然不会弄醒他?

蹑手蹑脚下楼后,打开横山的房门,丸山才恍悟自己真的不会吵醒他,或许他就是有这种奇妙的幸运。

他发现横山睡觉时也会开着一盏暖橘色的夜灯,这能方便他找到眼镜、手机,好能在夜间若是有事能及时联系到人,小小的方形夜灯就放在床头轮椅前的木地板上,照亮房间里一小块的地面,染上一地温暖的色泽。

横山的胸膛在被子下均匀起伏着,还偶尔会有一点小奶音顺着呼吸滑出来。他朝着放置轮椅的一侧——也是丸山把小沙发搬到床头的一侧——安静地睡着。紧闭着眼睛和嘴唇,长长的睫毛沾着星光与橘色。丸山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端详这人偶一般的睡相,渐渐地,他情难自禁地同床上的横山愈靠愈近。

这样安静的睡相,和梦里好像啊。

丸山的内心呼啸起阵阵酸楚,他不知由头为何,更不知何时停止,只好在风中伫立,努力去捉摸住一点那属于足球少年们的、横山身上已经飘散不见踪迹的影子。

那些被年轻人半途而废的梦,在一盏接着一盏的街灯下,太容易让人心神恍惚,甚至心生要去重拾的渴望。剥开满是刺的外壳,他看见横山在一刻不停地奔跑着,他奋力向前伸着手,像要去追回那个蠢蠢欲动的梦。

在面前睡着的这个人,连翻身都困难的他,根本不是需要自己和小信去维护的弱者。

“保护”与“照顾”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神色,丸山的心头已经不易察觉地被“珍视”占得满满当当。

丸山跪在床前,把额头重重地抵在交握的双手间,他就这样维持着祈祷的姿势,他多希望星星会说话,好把这满心的情思都托付给它。透过分崩离析的呐喊,传达给横山哪怕仅此一夜的安稳好眠。

 

尽管很容易被吵醒,但这并不代表横山已经习惯了被扰人清梦。当他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一阵极近的窸窣吵醒,首先冒出来的情感就是烦躁。再清醒一点后,意识到有人闯入房间,吓得他“腾”地立起了身子,但又好像动作不那么自如——他看见丸山跪在自己的床头,把头埋在床沿上,正轻轻抓着自己的手。

横山放慢了动作,本以为是有歹徒闯进来,看见是丸山也就放松了警惕。

“……マル?”

他好像有点睡着了,又被这轻轻地一声唤给立马叫醒了一般,“嗖”地抬起头,直直对上横山迷惑的眼神。

纯粹干净的圆圆的眼睛里,正大粒大粒往外冒着泪水。

两人愣怔地对望着。

丸山瞪着大大的眼睛,他眼角的泪痣都被泪水沾得湿盈盈的,表情懵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狸猫。不知什么时候,丸山把横山的手越抓越紧,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像是什么也没考虑只是一时赌气地,他双手握起横山的指尖,轻柔地靠在了自己脸颊一侧,带着满脸泪痕与微笑,满足且悲切地说:

“横山くん,横山く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眼泪好像随着他的语气加重而愈加汹涌,砸在横山青葱般的指间。

横山原本烦躁不解的心,在那个瞬间,登时如同放进了软绵绵的棉花糖机器,一下子变软了。

他用手指擦了擦丸山脸上的泪珠,随着指尖颤抖地动作,他的喉头也哽了起来。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又把自己的手放在丸山的掌心里幅度极小地挠了挠:“没事的,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开口的一瞬间,他惊异于自己嗓音的酸涩,他回忆起来,原来出事之后,我一直都处于这种酸涩之中。

弟弟们看向他的眼神,挚友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教练送来的花篮,Arsenal说“ヨコ,我不喜欢现在的你,可是这也是你的一部分”,ヒナ说“我不会再去踢球了,我会照顾好你”,那么多安慰他的话,却唯独没有人说“轮椅与残疾都不是你”。旧友们聚聚散散,最后好像是轮椅跟他比较亲近。他活在了一块琥珀里,氤氲着木樨香,沉淀着阵阵凉意。这都不是他要的。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在深深地沉入海底。

但在丸山此时此刻只为他一人流的眼泪中,在丸山为他“还活着来到我身边”的喜悦中,在丸山仿佛感恩一般的悲戚里,他发觉自己竟然在由下而上地、迂缓地违背了重力,他被“珍视”着向上搁浅而去。

 

丸山挂着眼泪,还是不肯放开横山的手。他搅弄着横山的手指,低头有点羞赧地说:“在横山くん面前哭成这样,好丢人。”

“没事的,マル。”横山用拇指摩挲着丸山湿漉漉的眼角,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暧昧,“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但丸山显然是觉察到了这个动作间的狎昵含义,原本就哭红了的脸颊更红了,横山的问题也让他窘迫,他支吾了一会,又是抱着横山的手撒娇般蹭了一下,道:“横山くん原本踢球的时候,是踢哪个位置的?”

横山愣了一下:“……后卫。”

说完,他明白了丸山话语间的意思,他得知了自己的过去。

丸山停顿片刻,温柔地低眸道:“横山くん,你的手指好好看,好长啊。”说完抽了下鼻子,用手背抹干眼泪,才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什么古董似的,把横山的手放回到床边。

“……你都知道了?”

“也不算‘都’吧。”丸山趴在床头,像只温柔的大型犬,他眯起眼睛,笑得嘴唇弯弯的,“我知道了一点‘横山侯隆’的事,‘横山裕’于我,还是相当白纸。”

横山的心中波澜不停。橘色的夜灯如同不疲倦的日轮,在房间一隅架起了光和热。

“但是我很贪心的,我还是不满足。横山くん,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位‘横山侯隆’,他愿不愿意让我多了解他一下?”

丸山在床边仰起头,直直注视着横山刘海下的双眼,在这个从下往上的视角,他看起来当真像一个提出疑问的孩童。

横山停顿了一会,他有点费力地直起身板,他看向丸山恳切的眼神,认真地回答道:“横山侯隆不接受传话,想要知道的事情,你得自己亲口问。”

面前那一直以来都真挚地看向自己的眼神,好似化成一柄琴弓,若有若无地挑动着他的神经。

丸山听完急切地想要起身,他想对横山说的话几乎挤满了胸腔,再不说明就快要溢出来了。但那一刻,横山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手腕的相撞让两个人近乎同时感受到一阵酥麻。

坐在床上的横山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低垂的眼睑看起来优雅而深邃:“其实,我一般都是抬头看人比较多。看推轮椅的ヒナ也好,看隔壁的婆婆也好,不管去哪儿,我都得抬着头。”横山迅速把眼睛移开,不再看向丸山,“谢谢你,マル,总是用这个姿势跟我说话。”

当初,只是想着被横山低头看的话就不会被刘海挡住视线了,丸山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动作竟然打动了横山,他的心里几乎要拉起礼炮了。那堵在心口的万千种情绪一齐开口,成了一句满溢喜悦的:“横山くん!”

“好了,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横山并不对他再有什么反应,他把头撇向床的另一侧,刻意不看丸山,也让他看不到自己,“有什么话想说的话,我们以后还有得是时间不是吗?”

丸山暗自笃定,这时横山一定又害羞得脸红了。

他真想看看这时候横山的表情,可就像他说的:时间还多,现在不急于看个够也无妨。

这一点点的遗憾,会让这份记忆以后留存更久吧。

丸山很会自我安慰,他把湿漉漉的手掌在睡衣上抹干净,临出门前,静悄悄地说了一句:“希望星星会说话。”

 

被星星眷顾的男子坐在床上,在不速之客离开之后,他一个人愣愣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个点,心中暖暖地流淌了很久。

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他们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开始弥散,不论是否愿意承认,那夜起,攥紧两人胸膛的,除了“爱恋”别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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