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吞花醉酒,老有卧月担风。尽享风华,行乐世间,惟此不可过时。

一封家书

致亲爱的:

 

亲爱的布加拉提,我今天才终于回到罗马。想来日子已到,便立即动笔,开始给你写这封信。

 

我与福葛在那不勒斯平定了一桩“热情”内部干部窝藏毒品的风波后——没想到我严厉打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敢我手下玩那些脏东西,怫忿之余我倒是有些惊诧。好了好了,我擅自对你允诺,信中不谈工作上的闲事,那就跳过这个话题吧。我们在坎帕尼亚大区逗留了几日,当地的地区负责人当真是贯彻了组织的名号:“热情”,我可真是招架不住那气势,硬是被带着去海湾绕了绕。不过阿马尔菲海岸的景色出奇的漂亮,青云白瓦,炽烈真诚,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想若是你来到那里,一定会露出笑颜。那时我就可以侧头看你,从鼻梁一直看到脚踝,抓住一切机会地看你。其实那时我身边只有保镖和同事而已,美景当前,你却看不见,实在觉得有点可惜。我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我想到你出生在海岸边,会不会也像那些赤着脚的孩童,跑得肆意轻快,并不知道擦身撞到的是意大利最大黑手党的老板。那个时刻,我靠着海潮,仿若能听到你的笑语。

 

按照往年的惯例,首先该介绍今天的罗马。罗马今天的气候也很温和,足意亲切的尘埃载着日光而来,秋风怡人而骀荡。可惜的是今日又是个同昨日差不多的阴天,阳光无法为你提供在花园中读书的条件。不过这丝萧条似乎并没有为生灵带来多大的悲戚,它们聪明极了,知道天气预报员口中“天气即将转晴,充满乐趣的秋季已然降临”的意味。回到家,我打开卧室门时,发现有一只鸥鸟停在窗台上,罗马这座城一如既往地爱鸟。

听说台伯河畔的七叶树树叶终于转呈红色,近郊的弗拉斯卡提新进的一批葡萄酒明天就可以到市里,预召晴朗的十月就快来了。你出生在这么美好的季节之中,让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若是你在这儿,我就让他们加紧些,或者提前在今天先为你送一批过来。那批葡萄酒应当会成为你的生日晚宴上为人称赞的点缀。

 

这一年来,整个欧洲的动荡都很大,对“热情”带来的影响势必不小,可把我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即便没有外忧我也会被内患所扰,或者自己闲下来便去找些事做。如果你在,我也丝毫不指望你会对我工作狂的作风多加指责(福葛倒是总对此不满),多半只会陪我一同风尘仆仆,这样也很好,那些独身的夜里我真希望转头能看见你伏案的身影。

还有你一定会问起的他们俩,纳兰伽和阿帕基葬在故乡的墓碑我时时派人清扫,计划下个月分别探望,今天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对了,你知道的,这一年开始我们能在意大利境内结婚了。法案颁布那天我去看了你,不过工作原因,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希望你不要感到寂寞。后来在从墓地回去时,看见街上有不少在庆祝此事的年轻人,自他们的笑容之中,我可以攫取勃勃生机。

想来你一定很开心……其实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很犹豫,我又一次在信中擅自揣度你的心情,你不会允许的,我也不能自诩足够了解你。年年反思,却又忍不住年年如此,这竟已是我擅自把心里话说给你听的第十六年。

每年在你的生日给你写信时总有说不完的心绪,吐露出来的却都仅仅是一些生活琐事罢了。一些话过了那段想说的日子便会如被千斤压在心底,再说不出口。头两年的9月27日比较难熬,那副不经世事的糗样终于在后来好了很多,到现在我几乎已经可以鼻头不再酸涩地为你写信。于我是好事,愿我早日放下这桩心事的人太多,现在可能只有米斯达和福葛能和我用同样酸楚的心境怀念你了。不知道于你会如何。在你对我的看法上——只有在这点上,我不太敢、也不太愿意妄加揣测。

 

出差去那不勒斯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你的旧宅,擅自(我又一次不经你允许)带了几张二十年前的照片回来。是你十六岁时在海边照的,全都受潮泛黄了,只有一张稍微清晰一些。不过它们的清晰度本就不怎么样,还是黑白照,我依稀能从中辨出你着一件格子衬衫,尽管是照相也还是不苟言笑。每一张相片里你都望着海,不回头看岸上,黯淡的光线越过你的眼睫与瞳孔。你看着远处深沉的浪涛,像要与之反抗、将之吞噬,正是这股气魄吸引我,让我把这组照片带回了罗马。而那时你只是个少年而已。我很想知道那时的你在想些什么,你会知道有一日你将与狄亚波罗相抗吗?

照片我已附了一张在本信中,望你同我一起怀旧,望那段时光没有从你年轻的记忆中消逝得太彻底。

 

不知道你了解过没有,在东方有一种较为封建迷信的说法,一些人相信人死后会轮回转世,一般都是些老人或者信教徒会借以此宽慰自己,企图逃离生离死别的困囿。实际上这种说法简直毫无逻辑——你会下出这种冷静的判断。

不过我还是乐于做一些苦难生活中的美梦的。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这次在你的故乡停栖的几天里,我总觉得遇见了很像你的孩子。也可能只是我至今未婚无子,而产生的对小孩子的好奇罢了。那误导我视线的年轻躯体时常穿梭在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我爱那里馥郁又热烈的气氛,同你的气质很相符。可能也正因此,我一转身,就觉得你的影子飘然而逝。我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存在的话,你一定会回到那不勒斯,在这片创造了我们的相逢、创造了所有篇章的土地上,你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在眼底奔涌了二十年的浪潮,进入一具新生的身体,再开始一段你此前不曾拥有的、可以用“幸福”去概括的崭新生命。

假使当真如此,转世的你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正是瞭望海潮、慨叹未来的狂妄年纪。所以我带回了那些照片,其中一幅现在已经挂在了书房的墙上。我边写信边会时不时抬头看看你。我正在不可回溯地向前走,你定格在那个炽热的年纪。我们向前迈进,却又不断回顾过去,矛盾且不可理喻。

 

在你离世的那一日和我一起祭奠你的人有很多,每年都有各分部派人来罗马。名义上是吊唁,但实际私底下各自怀着怎样的谋论我实在不想去应付,这让我太疲惫。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一天的应酬会让我觉得亵渎了你,不该把你的忌日当做“热情”内部干部勾心斗角的谈资,但又不得不有所反应,以免产生更大的骚乱。

好在还有这一日,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会觉得怀念你的心情是独属于我们二人的。这样的气氛总让我回忆起住在龟壳中的几天,尽管空间狭小,却方便了我上下其手。夜夜都得以伴着你的气息入眠。就像你正伏在我的肩头,看笔尖划出的每一行字,或嬉笑或怒骂,我都很想知道。

我怀念你的触感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快忘了你的味道了。

这让我有些难过。抽丝剥茧的忘却如同凌迟,我可以通过重复来记住词汇、路线、或是新产业的资金,可对于你的记忆已经永久地停止、并且再也不可能给我一次填补的机会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脑海中溜走,好像一觉醒来你就又少了一点,记忆中的你越来越单薄遂使我焦躁。我也尝试过另辟蹊径,你走的这些年,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然再无人如你。

让我惊异的是,对你的爱意竟是与日俱增,丝毫不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遇见你之前我从不曾考虑过爱情,直至吻你时也不到二十岁,寥寥数载未尝体会爱情的硕果。在罗马竞技场,你走以后——你说出“重生”一词以后,我对它的理解才愈加深刻。这种瑰异而诡秘的感觉再也没有人给过我。你知道吗,至今回忆起你的面庞我都像见着了一位老友,每次见面都像不曾离开过一般,他就坐在篝火边,静静转过头看我,等着我走完漫长的人生道路,去与他述说一路的荣誉苦楚。

 

若你还在世,今天会是你的第36个生日,我们可以一起按你心意地、平静地度过,你可以抱着奶咖和毯子,在我怀里什么话也不用说,我也不用独自写这第十六封信,我想吻你的发梢。

让我幻想一下36岁的你会是怎样的吧!不论是相貌还是性情,我都自觉与你认识的我改变了很多。只希望你不要随波逐流,不因周遭的变化而迷失自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在道路的尽头,我们还能看见起点的光亮。

望你不要被我叨扰,平静地长卧星辉中,我抬头便能看见你朝我挥手的模样,一切如旧。

我爱你,布加拉提,今夜我很想念你,写到这我已眼眶发麻了,可能需要借烟酒才能短暂地整理一下愁绪,信怕是无法再继续。暂且先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GIO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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